方老頭回來又在東留村掀起一陣議論。
回到方家,哪怕感覺遲鈍,方老頭都知道自己眼睛有些熱,他轉動的眼珠子,力所能及地觀察家中變化。
方蔣氏以後不打算養豬了,豬圈拆了之後,又用泥重新鋪了一遍。
沒有豬圈,院子顯得寬敞許多。
馮輕跟秦淑芬出來,馮輕徑直走到方錚身側,悄悄喚了一聲,她並沒叫方老頭爹,甚至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爹回來了。”秦淑芬也不鹹不淡地喊了一聲。
方老頭並不在意幾個兒媳對他的態度,他轉動著眼珠子,想找方蔣氏。
這些日子以來,方老頭對方蔣氏的感情也由起初的怨恨變成了後來的愧疚,再到現在的想念。
方老頭躺在床上這麽些日子,不能說話不能動,唯一活躍的就是腦子了,他想了許多,不得不承認,跟方蔣氏生活了幾十年,她是對自己最好的人。
等方蔣氏收回了這份好,方老頭才知道老妻對自己有多重要。
既然死不了,他想著能不能留在方家,讓方蔣氏照顧自己。
哪怕兩人真合離了,方老頭也不信方蔣氏對他一點感情都沒有。
他一直知道方蔣氏是嘴硬心軟的。
費了半天勁,方老頭連方蔣氏影子都沒看到。
嗬嗬——
方老頭喊的用力,額頭筋都冒了出來。
“爹,你怎了?”方大郎低頭,著急地看著方老頭,不知道他到底要幹啥。
“許是不願回來,見到家裡人罷了。”方錚掃了一眼,神情意味不明,他開口。
方大郎真信了。
畢竟方老頭之前做的事無不是在告訴他,他跟方家其他人已經徹底決裂了,回來怕是會難受。
方大郎壓低了聲音,他怕方蔣氏聽到,“爹,你別這樣,等吃過了飯,我就送你回去。”
嗬嗬。
方老頭眼珠子轉動的更快了。
在方大郎看來,這就是迫不及待想離開了。
“爹,你,你要是實在不願看到家裡人,那,那就在一邊吃飯,你不用去見娘。”方大郎急著勸。
將人帶回來已經是方錚能做的最寬容的事了,他牽著馮輕的手離開,不看方老頭一眼。
“大哥,你都照顧爹這麽久了,怎還看不懂爹的眼神?”方二郎看看方錚離開的背影,又看看方老頭急切的模樣,最後對方大郎說。
他都看出來了,方老頭是回來就不想走了。
也是啊,在家裡多好,有娘照顧,每日吃喝都不重樣的。
方二郎無聲冷笑。
方蔣氏跟秦素芬都跟他說了,方老頭竟然想用自己的死來害親兒子,方二郎本來對方老頭還是有幾分父子情的,可方老頭這樣做事,方二郎如今也沒法把他當爹了。
且方蔣氏如今身子大不如前,他也舍不得方蔣氏去照顧方老頭的。
方二郎的質問讓方大郎尷尬,他的確隔三差五地去照顧方老頭,可他確很少去看方老頭的眼睛,他怕方老頭提出的要求他做不到,索性不看。
方二郎也沒打算聽方大郎的解釋,他笑道:“爹最疼大哥,也習慣大哥照看,那大哥就把爹背去屋裡,外頭冷。”
“好,好。”方大郎正不知道如何回應,方二郎的話正好替他解了圍。
嗬嗬。
方老頭壓根沒注意到三個兒子的交鋒,他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東屋,想看看方蔣氏會不會出來見他。
直到方大郎將他背去了以前住的屋子,方蔣氏都沒有露面,他不停地朝方大郎眨眼睛。
“爹,你別急,我很快就把你送去大姑父家。”
除夕是一年最後一天,自然是要吃頓團圓飯,飯菜也要豐盛。
方蔣氏從兩天前就開始準備了,她炸了肉丸,還做了糯米藕,馮輕沒想到這裡也有糯米藕,離開縣城那一日,她在街上看到過,難得遇見一個跟後世差不多的小吃,馮輕不免有些嘴饞。
昨日她跟方錚特意去了一趟鎮子上,買了藕跟糯米,紅糖跟桂花蜜。
方蔣氏做出來的味道跟後世馮輕吃到的相似,卻又有些不同。
不過她更喜歡方蔣氏做的。
若不是方錚阻止,她一人能吃完一整盤。
桌上自然也是要有魚的,方蔣氏這回做的是清蒸魚。
魚肉尤其鮮嫩,沾上湯汁,連不太吃魚的馮輕都忍不住多吃了好幾口。
方蔣氏還在吃藥,許多菜不能入口,等方蔣氏跟秦淑芬用完了灶房,她特意去給方蔣氏蒸了碗蛋羹。
做娘的大多這樣,自己對孩子再好,都覺得是不夠的,孩子哪怕給娘倒杯水,端個飯,做娘的都能感動半天。
“你這孩子快坐下,這麽多菜,哪用你單獨給娘蒸雞蛋?”方蔣氏嘴上埋怨,笑容卻怎麽都遮掩不住。
“相公說了,娘要吃清淡些的。”方蔣氏這頓飯放的油有些重,她想著大過年的,要給幾個兒子兒媳吃頓滿意的。
在村裡人看來,做菜時多放油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除了喂給三個孫子一人一口,方蔣氏將余下的雞蛋羹都吃了。
知道方蔣氏不可能一個人吃完,馮輕燉的時候放了三個雞蛋。
這還是方蔣氏長這麽大以來,一口氣吃的最多雞蛋的一回。
“娘,你喜歡吃,以後我也給你燉。”秦淑芬咽下一塊紅燒排骨,口齒不清地跟方蔣氏說。
原本方蔣氏感動的都想哭,聽了這話,她瞪過去,“就你這懶樣,燉一碗,你自己都能偷吃半碗,還是算了吧,你天天少氣我就成。”
今天過年,方蔣氏又正感動著,罵秦淑芬都比以往溫和許多。
飯桌的另一角,方大郎在桌下踢了周小花一腳。
啪嗒——
方大郎沒控制住力道,周小花手裡的筷子掉了下來,落在晚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這動靜讓其他人都看過來。
其中反應最大的是文浩跟文雅,文雅放下碗筷,整個人朝文浩縮去,瑟瑟發抖。
文浩雖然好些,可慘白的臉還是讓人看著心疼。
馮輕皺眉。
這兩孩子反應不太對。
方錚也注意到這一幕,他視線從方大郎跟周小花身上掃過,開口:“大哥,吃完飯我有話跟你說。”
“好。”方大郎不敢不答應。
方大郎鵪鶉似的模樣讓周小花嗤笑一聲,她慢悠悠撿起筷子,往嘴裡扒拉一口飯,大聲說:“你也不用踢我,我哪怕給你娘燉雞蛋,她敢吃嗎?”
馮輕眉頭蹙的更緊。
從回來那一日她就覺出周小花性情大變,秦淑芬也曾偷偷跟她提過,她原本想著自己在家也住不了幾天,沒必要跟周小花起衝突,可當著這麽多人的面,周小花絲毫不知收斂,這就真的讓人倒胃口了。
“大嫂,這飯要是不合你胃口,不如你就先回去休息。”馮輕說。
“我說三弟妹,我是你大嫂,長嫂如母,這裡還輪不到你說話。”自打被方大郎一拳砸暈,再醒來後,周小花就豁出去了。
本來她想著兒子女兒在,她不能合離,可她才發現兒子女兒都是白眼狼,是姓方的,跟她沒關系,那她還在意啥?
啪!
方蔣氏一巴掌拍在桌上。
“屁個長嫂如母,你當我是死的?”方蔣氏真的是懶得理會這大兒媳的,“按說你們兄弟三人都是分家的人了,不該在一起吃飯,我想著大過年的,也省了你們自己做飯,這才叫你們一起過來吃,我這還做錯了!”
“大郎,你跟你媳婦回自己屋去吃!”真是多看一眼都煩。
方大郎覺得自己臉都被周小花丟光了,他勾著頭起身,一把拽起周小花,就往外拖。
“你又想打我?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到時我讓你一起陪葬!”周小花奮力甩著胳膊,她頭皮發麻,被方大郎打了許多回了,每一回她都覺得自己會被打死。
縱使她現在不怕死了,可疼痛還是讓她渾身發抖。
以往周小花最要面子,不管有啥苦都自己藏在心裡,可如今她覺得周圍人都對不起她,她就沒什麽可在意的,要鬧,就徹底鬧開。
“娘,就你這窩囊兒子,他現在天天打我,在外頭受氣了,回來打我,被你罵了,回來打我,被你那三兒子訓斥了,還是打我,你看看我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這都是你方家造的孽,我要是被打死了,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們一個個的。”
周小花說著,卷起自己袖子跟褲腿,露出一片青青紫紫的,方錚跟方二郎別開眼,方蔣氏捂著胸口,氣的心口疼,馮輕轉開眼,她一直知道方大郎是個木訥沒擔當的,可她怎麽都想不到在外人面前膽小怯懦的人私下竟然是這樣的凶殘暴躁。
“大郎,你,你怎麽能——”方蔣氏哪怕再厭煩周小花,也沒想過要她的命,她更想不到自己這個大兒子竟然會對自己媳婦動手。
“娘,我不是故意的,是她說的話太過分,我才沒控制住,娘,我錯了。”方大郎總拿合離做借口,威脅周小花不能將挨打的事告訴旁人,周小花突然來這一出,方大郎也傻了眼,他本能地就跪下了,也習慣性的開始認錯。
“我過分?”周小花指著自己,大笑出聲,“我做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們父子三人?現在倒好,你們一個個的都不明白我的苦心,還怪我,都是白眼狼,一個個都是!”
周小花狀若癲狂。
“二嫂,你帶著文硯回屋。”文硯直愣愣地看著周小花,嘴微微癟著。
文浩跟文雅抱在一起,抖動的越發厲害。
馮輕則一手牽著文浩,一手牽著文雅,硬是將兩個掙扎的孩子拖著進了方蔣氏的西屋。
果斷地關上門。
“小嬸,我娘哭了。”文浩怯怯地看著馮輕,不過幾個月,再見馮輕,文浩對她竟心生懼意。
“文浩,外頭是大人的事,你只是個孩子,不要多想,好不好?”馮輕蹲在文浩面前,她試探著握了握文浩的手。
文浩本能地縮回手,隨即縮著脖子,不敢多看馮輕一眼。
馮輕不知道周小花到底跟孩子都說了些什麽,可文浩跟文雅如今這狀態不對,她並沒強求,笑了笑,聲音仍舊溫柔,“文浩,小嬸問你,小嬸認識你這麽久了,從未打罵過你,對嗎?”
“嗯。”文浩小聲應了一聲。
“小嬸也沒騙過你,對嗎?”馮輕又問。
文浩搖頭。
“小嬸不是壞人,你娘對我有些誤會,她要求你不要理會我,可文浩是個小男子漢了,應當有自己的判斷力,文浩覺得小嬸是個壞人嗎?”馮輕再次握著文浩的手,這回文浩隻稍微掙扎了一下,卻並沒抽出。
“不是。”這一句比之前大了些。
“文浩能這麽想,小嬸很高興。”馮輕笑容明快,她往前挪了一步,小心將文浩摟在懷裡,拍了拍他的背,“文浩受苦了。”
就在方才,她握著文浩的手時,發覺這孩子手腕上露出來一些紅痕,應當是被打的。
方大郎打周小花,周小花恨極,看著文浩時,就忍不住動手。
一旦打了第一次,以後再動手就理所當然了。
察覺到懷中的小人顫抖的厲害,馮輕心疼又憤怒。
這到底是一對怎樣的夫妻?
為何會對妻子孩子動手?
見哥哥哭了,文雅嗚咽一聲,也放聲大哭。
文雅還小,周小花打她,她就往自己哥哥懷裡躲,是以,大部分時候,周小花打的都是文浩。
馮輕另一手又將文雅抱住,她歎口氣,並沒哄勸。
讓這兩孩子哭吧。
兩個孩子這段日子一直緊繃著,便是被打,也不敢大聲哭,在馮輕懷裡這一番哭喊徹底釋放了這麽久以來的擔心害怕。
不知哭了多久,兩個孩子聲音漸漸小了,馮輕歪著頭看了一眼,兩個孩子竟都睡著了。
她深吸一口氣,一手抱一個,慢慢起身。
她將兩個孩子放在方蔣氏的床上,替他們脫掉鞋子,再蓋上被子。
又在床邊等了片刻,見孩子沒有醒來的跡象,這才轉身,出了西屋。
“合離?”周小花冷冷地看著滿屋子的人,態度與上回截然不同,“你敢讓他跟我合離,我就吊死在你方家門口,讓你們這輩子都被人戳脊梁骨,說你們方家逼死了兒媳。”
人一旦豁出去了,就什麽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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