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怦然心動,幾乎屏住呼吸豎起了耳朵。
妻子還是沒有直接告訴他結果,而是先問道:“我上次給你寫信時介紹到哪了?”
丈夫很是詫異,思忖一下,便規規矩矩回答:“楊家阿姐成功做了腎移植手術那段。”
妻子於是從上一封信的內容往下梳理。不過,她的思緒又回到了手術時的情景,可能是因為在上次信中沒有詳細交待過,也許是因為印象太深刻了,不得不讓她重溫當時的情形——
腎移植手術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所有跟手術室內姐弟倆有關聯的人都寸步不離地守候在手術室門外,簡直有一種海枯石爛的精神。
李君寶雖然邀請的是全省知名的泌尿外科專家,但知道這例手術的複雜性和危險性,還是顯得惶惶不安。心情焦慮的他很想走出這個令他窒息的環境,但又不敢離開半步,就怕手術室門裡傳來意想不到的消息時自己卻不在場。他在苦苦堅持的同時,腦海裡一直閃爍著阿媽在他兒時所給予他的慈愛的微笑。他心裡默默祈禱著,祈禱上蒼不要剝奪他的阿媽,讓他繼續重溫一個溫暖的家。對於已經失去阿爸的他來說,阿媽現在是世上唯一的親人,只要有阿媽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程學美顯得同樣緊張。對於她來說,跟丈夫的家庭生活一直不痛不癢,也許是平淡的生活已經消磨了彼此的激情。可是,當經歷一場生離死別式的境遇,她才覺得自己這些年如果離開了丈夫,是根本不行的。當她不禁想起以往家庭生活的點點滴滴,突然感覺如此溫馨,當初的自己怎就沒有體會深刻一些呢?她現在只能祈求上蒼能繼續施舍給她這份境遇,讓她享受讓她珍惜。她一邊跟兒子偎依在一起,一邊垂淚等待。
劉秀娟此時同樣緊張,盡管手術室內的姐弟二人似乎跟她毫無親情的關聯,但她內心所迸發出的那種親情感令她的心一直懸著。在這個時候,女人的緊張不像是男人,總想找一個依靠來給她帶來一種安全感。而在這裡,只有她和程學美是女人。在這樣的緊張時刻,她和她無法不惺惺相惜,不經意間就偎依在了一起。而那個孩子還意識不到門裡的危險性,不知不覺走開了,沿著走廊玩耍起來了。
劉秀娟感覺楊家嫂子的身體有些瑟瑟發抖,趕緊安慰道:“嫂子,你在這個節骨眼一定要鎮定。楊大哥在這個時候最需要的可是你呀!”
程學美黯然苦笑:“妹子真會講話。他真正需要的是那些老大夫們。我算啥呀,現在乾著急,一點忙也幫不上。”
“嫂子,你千萬不要這樣想。楊大哥真的需要你,需要你做他的精神支柱。你只有在手術室外鼓勵楊大哥,楊大哥才能充滿毅力度過這一關。”
“可是···隔著門呢,我的鼓勵能讓他感覺到嗎?”
“能!肯定能!”劉秀娟的語氣無比堅定,“你和楊大哥已經是十年的夫妻了。彼此之間的情感早已經潛移默化到心有靈犀了。別說是隔著一扇門,就算間隔萬水千山,他也會感知你的存在,你的鼓勵。你在這個時候比誰都要堅定一種信念。手術一定會成功的,為楊大哥和阿姐加油!”
劉秀娟的鼓勵點燃了她的堅韌,她本來就是一個好強的女性,居然小聲叨念起來——
“萬慶,我並不是一個好妻子,平時比較任性。咱們夫妻這些年來,一直是你包容我。而你心裡揣著對阿姐的思念和內疚,我都沒有給你任何的安慰。秀娟妹子跟我講了許多夫妻相處的道理,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你的妻子這麽多年,一直是不稱職的。我現在追悔莫及。萬慶,你一定要度過這一關,一定要好起來,讓我們的家庭生活有一個嶄新的開始。請你給我一個救贖的機會好不好?我想,你一定會憐惜我的,不會讓我留下任何遺憾。萬慶,你要加油,學美要接你回家。”
劉秀娟或多或少聽到一些內容,不禁令她熱淚盈眶,把對方緊緊抱在懷裡,在她的心中亦有無限的感慨。自己與丈夫夫妻多年,幾乎沒有紅過臉,但這樣的夫妻感情是完美的嗎?當她和他被壞人擒住,面臨生死關頭,還是覺得夫妻關系有一種缺憾。也許,當夫妻共同面臨危急存亡之際,往往才領悟到夫妻感情的真諦。也許,當經歷過那樣特殊的苦難,就對夫妻之間的情感領悟加深一層。
當手術終於順利完成了,程學美和李君寶才從不安和祈盼中走出來。
當李君寶親自護理他的阿媽時,程學美也衣不解帶護理經歷觀察期之後的丈夫。
楊萬慶畢竟是一個強壯的男人,即便身上被摘取一顆腎,但麻藥過後,很快就蘇醒過來。當他睜開眼睛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妻子時,不由激動得熱淚盈眶,曾幾何時,這對夫妻漸行漸遠。如今,在一種真情的感召下,讓他和她的命運休戚與共。
“萬慶,你醒了?還疼嗎?”
楊萬慶微微搖頭,隨即發問:“學美,這是什麽時候了?”
程學美低頭一看自己的手表:“現在是凌晨三點鍾。”
楊萬慶突兀起愕然的眼眸:“你怎不在家睡覺?”
程學美鼻子一酸:“你說啥呢···你都這樣了,我能安心在家裡睡覺嗎?”
“曉宇呢?”
“為了不影響他上學,我把他送到外婆家了。”
“阿姐怎麽樣了?”
“阿姐已經從監護室裡推出來了,就躺在隔壁的病房,已經脫離危險了。不過,她還沒有醒過來。”
“誰照顧她呢?”
“君寶和秀娟妹子都在。”
楊萬慶十分動情:“君寶真夠孝心的。我對不住他。”
“你不能這樣說。君寶其實對你很感恩的,說你做到了他這個做兒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他指是捐腎的事兒?”
“嗯,他對我保證,會妥善安排你今後的生活。”
楊萬慶一陣苦笑:“我的身體只是少了一個腎而已,又不是殘疾人,用得著他安排嗎?”
“唉,你不要辜負人家的一片心意。”
楊萬慶痛苦地擠一下眼睛:“唉,我把人家的阿爸害了···可他竟然以德報怨···”
“萬慶,他是因為你不僅為她的阿媽捐腎了,而且還是他阿媽的親弟弟呀。”
“我為阿姐捐腎還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用得著他放下對我的仇恨嗎?”
“萬慶,人家君寶是當代大學生,是非常懂道理的。即便你是他的殺父仇人,但他只能是難過,未必仇恨你呀。他目前正委托那個挺有名的律師幫你脫罪呢。也許,你能夠被定性為‘過失誤傷罪’。”
楊萬慶的表情嚴肅起來了:“不行,起碼算是過失殺人罪。”
程學美一蹙眉頭:“如果是那樣,你還是會被服刑的。”
“學美,我必須要服刑。秀娟妹子說得對,我是一個堂堂的男人,就該面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我之前真是太渾了,差一點選擇逃避,多虧遇到了那對守島夫妻。否則我不僅錯過了拯救阿姐的機會,甚至還跟你反目成仇呀。”
程學美含淚點點頭:“嗯,她其實也拉了我一把,讓我感受到你對我的重要···”
“學美,我必須要坐牢,否則,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的。請君寶不要再幫我了。他之前做得足夠好了。”
還沒等程學美回答,劉秀娟的聲音傳過來來:“楊大哥,你為了尋求一個心安理得,考慮過阿姐的感受嗎?
程學美一回頭,發現劉秀娟不知什麽時候站在她的背後。
“秀娟妹子,你啥時過來的?”
劉秀娟已經聽到夫妻倆的一番談話,泛紅了雙眼回答:“我剛來一會,聽到你倆談話,就沒有打擾。”
楊萬慶露出一副關切:“阿姐呢?她怎麽樣了?”
“你不要擔心,阿姐還沒有蘇醒。”
“她···睡多久了?”
“你倆都是兩天一宿。”
“這麽久了?可我已經醒了,她為啥不醒?會不會醒不過來呀?”
“你放心吧。她距離蘇醒已經不遠了,還做夢了呢?”
夫妻倆同時詫異:“你怎知道阿姐做夢了?”
“她說夢話了,難道還不做夢嗎”
程學美更是好奇:“阿姐說啥夢話了?”
“她好像喊一個人的名字。”
程學美回頭瞥一眼丈夫:“她是喊萬慶的名字嗎?”
劉秀娟搖搖頭:“不是,好像是阿···順···哥。君寶也聽到了。”
楊萬慶心裡一沉,禁不住流下痛苦的淚水:“都怪我···把阿姐的幸福給耽誤了···”
劉秀娟和程學美都清楚是怎回事,彼此都扼腕歎息。
程學美心裡有些擔憂:“但願君寶不清楚是怎回事。”
劉秀娟思忖道:“我想他應該不知道阿姐的。”
“但願如此吧。否則就傷害了人家的感情了。”
劉秀娟這時質疑:“楊大哥,你既然認為阿姐的幸福被你給耽誤了,難道你就以為為她捐了一個腎就算報答了嗎?”
楊萬慶心頭一震,連連搖頭:“不,阿姐對我的恩情讓我一輩子都報答不完,就算把我的命給她都可以,何況一個腎呢?”
“你既然這樣想,為啥執意去坐牢呢?”
“我必須要為我所做的一切承擔後果。”
“你考慮過阿姐的感受嗎?如果讓她知道你坐牢了,對她的打擊該有多大呀?她現在很虛弱,還要經歷一場很艱難的排斥反應呀。”
楊萬慶反問:“難道非要讓她知道我坐牢嗎?”
“可是,你要是坐牢,就無法見她呀。她現在需要你的照顧和鼓勵呀。”
楊萬慶淡然搖搖頭:“不,她身邊有你們和君寶就足夠了。萬一我出現了,就會暴露是我為她捐了腎。雖然我沒有生命危險。她還是會心痛不已的。這對她的情緒沒有半點好處。”
劉秀娟一想也有道理,不禁為難道:“假如她向我問起你,我該怎麽說呢?”
“你當然要說我已經出國了。”
“難道非要欺騙阿姐嗎?”
“為了她好,就算講一點善意的謊言不行嗎?”
劉秀娟不由歎息:“唉,阿姐其實並不情願你出國呀。那就意味著你跟學美嫂子和孩子一家人破裂了。她讓你遠離她的目的就是擔心你知道實情後會捐腎啊。難道她心裡不惦記亡命天涯的你嗎?”
程學美已經被丈夫說服了,這時靈機一動:“萬慶可以寫信呀,就說在國外混得挺好。她就不用擔心了。”
劉秀娟不禁苦笑:“阿姐會相信嗎?她肯定認為是咱們再騙她呢。”
程學美很是胸有成竹:“只要我們做得好一點,由不得她不信。”
楊萬慶心裡一動:“學美有啥好辦法?”
“你要寫親筆信。阿姐一定認得你的筆跡。”
楊萬慶點點頭:“這沒有問題。我就算坐牢,也有寫信的自由。”
劉秀娟還是擔憂:“就算她相信你真的在國外挺好的,但不擔心你的個人問題嗎?”
程學美眨了眨詭譎的眼神:“這個好辦,每次讓萬慶寫信,就把收信人寫成我就行了。反正我不會回避阿姐的。”
劉秀娟先是驚愕,隨即興奮道:“這個辦法好!讓阿姐知道你們兩口子並沒有破裂,還有很親密的關系。等過一段時間,楊大哥可以在信中說接學美嫂子出國定居,一家人在國外團聚。”
程學美有些顧慮:“這樣不好吧?我畢竟是一個公務員呀。”
“你當然不能同意呀,但楊大哥這樣寫就證明他在國外發達了,而且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國了。”
就在這時,又一個聲音加入進來:“這個辦法好。我會適時對阿媽講,阿舅在陳律師的斡旋下,已經被法律從輕處罰了。我們共同為阿媽編織一個美麗的故事。”
大家不用回頭就清楚李君寶不知什麽時候進來了。
劉秀娟好奇道:“君寶, 你怎進來了?”
李君寶解釋道:“我在隔壁聽到您們談話了,就知道阿舅已經醒了,所以過來看一看,另外提醒您們講話要小聲一點。我估計阿媽隨時會蘇醒過來。如果讓她知道阿舅住在隔壁病房,那就不好了。”
程學美趕緊表示:“對,咱們今後一定要注意!”
楊萬慶這時凝視著靠近病床的李君寶:“君寶,感謝你為阿姐所做的一切。”
李君寶微微一笑:“您這樣說會讓我無地自容的。她可是我的阿媽。我這個做兒子的無論為她什麽都是應該的。”
楊萬慶心裡一熱:“我也非常感謝你對我所做的一切。”
“您又對我客氣了。您是阿媽的親弟弟呀,只有您好,阿媽才能好。我可是在阿媽身邊長大的,她心裡想誰,掛念誰,我心裡都很清楚。所以,我幫您就是成全阿媽的心願呀。”
楊萬慶含淚點頭:“那好,我就不跟你客氣了。但在她不知曉的情況下,我必須接受法律的處罰。你就不要再為我操心了。”
李君寶的眼眶也噙滿了淚花:“阿舅,您能甘願接受法律懲罰,就說明您已經懺悔了,也等於諒解我阿爸的所作所為了···我代他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