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果然就像劉秀娟擔心的那樣,程廣海一直憂鬱寡歡,全然沒有了當初登島時的意氣風發。
劉秀娟知道他反悔了,但在與對岸隔絕的日子裡,無法讓人家撤回去,只能讓他繼續困在島上。她為了讓人家住得舒服一點,隻好把島上一點肉菜都留給他打牙祭,而她和丈夫繼續過粗茶淡飯的日子。盡管如此,還是讓對方無法振作起來。
程廣海可以單獨睡在客房裡了,盡管外面風雨小了,但他整天蜷縮在床上,顯得煩躁不安,有時候煩急了,便操起那部手機,但望著黑黑的屏幕,只能悲歎地把它甩在了一旁。原來,他早已經把手機的電量消耗光了,手機就像是一塊沒用的廢鐵一樣了。如今,他生活在一個惡劣的環境裡,就連能消磨時光的打遊戲都做不到,令他就像是坐牢一樣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自我。
王偉先有時過來看他,他這才坐起身來,一副懇求的態度:“阿叔,幫個忙好嗎?”
王偉先一副苦笑:“海子,我知道你想回去的迫切心情,但現在是禁海的日子,真的沒有船出海。我真是無能為力呀。”
“可是···現在台風已經過去了呀,為啥對岸就不能有船出海呢?”
“這是你在島上的感覺,台風雖然從這裡過去了,但它在岸上的影響遠沒有消除。我聽廣播說這次台風又在一些地區造成嚴重的破壞。現在岸上的人組織自救還來不及,怎麽會顧及到這個小島呢?”
程廣海一臉悲哀:“難道我非要被困死在這個島上不可嗎?”
王偉先愕然道:“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等這場台風造成的影響結束,就會有船接你回去的。”
“那要等多久?”
王偉先估算一下:“大概一個星期吧。”
“唉,我還能堅持到那個時候嗎?”
“只不過七天而已。島上的儲備的水和食物能堅持十天還不止呀。”
“可是···這裡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呀!”
王偉先一變臉色:“你怎說話呢?我和你阿嬸可是一呆十多年!”
“唉,我早就說過,您們倆不是凡人,簡直就如同海神一樣存在。可我是一個正常的普通人呀。我現在需要電、網絡和淋浴。如果生活中缺少了這些,就讓我生不如死呀。”
王偉先幾乎驚呆了:“海子,真是這樣嗎?”
程廣海不禁流出了眼淚:“阿叔···我每天這樣的煎熬···都快發瘋了!”
王偉先又安撫他幾句,便匆忙退出來。
當他返回自己的房間時,發現妻子也憂鬱地坐在床沿。他不禁質問:“你這是怎了,難道也像海子那樣感覺煎熬嗎?”
妻子緩緩抬起頭:“我是為他的煎熬而感到煎熬呀。”
丈夫貼著妻子的身邊坐下來,一副愁眉苦臉:“那你說該怎辦?如果再讓他這樣下去,非得把他憋瘋了不可。”
妻子思考了良久,這才緩緩地講道:“他這是心病,必須要用心藥醫才行。”
“哦,對他來說,啥算是心藥呢?”
妻子伸手指了一下丈夫的鼻尖,又指了一下自己:“你我就是他的心藥!”、
丈夫愣住了:“你是啥意思呀?”
妻子解釋道:“假如這座島上只剩他一個人,那他真的要精神崩潰了。但事實不是這樣,他起碼有你我作伴。那我們就是幫他走出陰霾的精神支柱。”
丈夫略有所思:“我懂得你的意思,但該怎幫他呢?其實,咱們這幾天已經給他很多安慰了,但他似乎聽不下去了。”
妻子搖搖頭:“我們不該勸他,而是要激勵他。”
丈夫的眼神一片茫然:“媳婦,我怎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呢?”
“偉先,他畢竟不是一個小孩子了,如果用哄小孩的那一套去安慰他,會讓他看到希望嗎?”
丈夫心裡一動:“那你想怎激勵他?”
妻子反問:“你還記得他講過登島的初衷嗎?”
“他說是社會實踐來了。”
“唉,咱們這個小島只需幾分鍾就可以轉個遍,需要他實踐啥?他其實就是來體驗咱們的島上生活來了。”
“既然是這樣,他為啥安不下心呢?假如他之前恐懼台風的話,但現在台風的威脅已經解除了。”
“因為他不是活在咱們這個環境裡的人。咱們所生活的這個環境對他來說就等於是另一個世界,並以他的角度,這裡跟人間煉獄差不多。”
丈夫渾身一顫,失聲嗔怪道:“你這話有點危言聳聽了。”
“唉,目前他的糟糕情緒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丈夫不情願多想,而是徑直詢問:“那你說該怎做他的思想工作?”
妻子思忖道:“既然安慰他的話不起作用,就乾脆講一些能激勵他的話吧。”
“這···管用嗎?”
“我也不知道。但總比講一些哄他的話要強。”
“那該講些啥呢?”
“我們如果單純講一些激勵他的話是沒有用的,乾脆多講一些勵志的故事吧。”
“勵志的故事?啥故事算是勵志的故事呢?”
妻子瞥了他一眼:“難道你平時喜歡看的《魯濱遜漂流記》不算是勵志的故事嗎?”
丈夫眼前一亮:“算!咱們就給他看一看這本書吧?我想他這個年齡的人應該沒有看過這本書。”
“這還不夠。”妻子搖搖頭,“畢竟這本書只是一部虛構的小說。我們必須講一些真實存在的勵志故事。”
丈夫的眉頭立即褶皺起來:“這可就難了。”
妻子哼了一下鼻孔:“難道我們周圍就沒有勵志的故事嗎?”
丈夫撓了撓頭:“這···請你說說看。”
妻子的眼神突然有些濕潤:“偉先,難道你忘記了老政委嗎?”
“老政委?”丈夫的眼前頓時湧現出那位老革命的音容笑貌,心裡頓時百感交集,眼眶也噙滿了淚花。
妻子含淚點點頭:“不錯,他老人家當初革命時遭遇多少生死考驗,可以說是經常面臨絕境,但他老人家用他的革命意志戰勝了自我,終於從勝利走向勝利。”
丈夫低頭沉思道:“老政委的事跡倒是一個很好的勵志故事。但跟他的境況不太一樣呀。”
“怎不一樣?既然這裡對他來說就是一個絕境,那麽老政委當年不也經歷許多絕境嗎?比如,他和他的戰友們陷入敵人的重圍,但能依靠頑強的毅力殺出一條血路。再比如,當年他們過草地時所面臨的不也是一個絕境嗎?我聽老人們講當年紅軍過草地時既沒有吃的,而且還陷入充滿泥潭沼澤的生命禁地。他們不就是依靠堅定的革命信念走出絕境嗎?也正是他們戰勝了重重的絕境,才迎來了新中國。”
丈夫聽得有些心潮澎湃,頓時一拍大腿:“那好,我們就跟他好好講一講革命前輩的故事!”
妻子擦拭一下眼角,又淡淡地表示:“咱們光給他講這些勵志故事還不夠。畢竟他們或者是虛構的,或者是年代久遠的,跟這個時代還是不可同日而語。”
丈夫好奇道:“還有跟他講啥樣的勵志故事?”
妻子籲了一口氣:“咱們必須講一個當前的勵志故事。”
“這···哪有當前的勵志故事?”
“唉!”妻子一聲歎息,“你真是‘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呀。”
丈夫愕然道:“難道你是說咱們守島的事?”
妻子的雙眼剛乾爽一點,又不禁濕潤了:“偉先,對於他來說,僅僅被台風困在島上幾天,就差一點精神崩潰了,那對於咱們倆呢?咱們已經整整守島十三年了,其中經歷多少次台風,又遭遇多少險情,甚至還嘗試斷炊的滋味···這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嗎?既然他自稱登島是為了社會實踐,難道咱們不該跟他講一講自己內心的辛酸和不易嗎?如果我們倆沒有一種家國天下的精神和鋼鐵般的意志,能堅持到今天嗎?”
丈夫呆若木雞愣在那裡,妻子的話讓他久久回味。
妻子緩和一下情緒:“對於他來說,被台風困在島上才幾天,就覺得身處在一種絕境當中,那是因為他就是在蜜罐裡泡大的,恐怕從來沒吃過啥苦吧?咱們現在沒有條件為他開夥食上的小灶了,就讓他完全感受一下咱們在島上的生活,並且讓他知道,世上人並不是都活得自由自在。對於任何人來講,沒有永久的奢華去享樂,也沒有永久的苦難而痛不欲生。生活不相信眼淚,生命應該在歲月和環境的磨礪下得到一種韌性。假如他頑強挺過去了,就證明他的這次社會實踐成功了。”
“講得好!”丈夫不禁為妻子叫好,“其實咱們這裡也是一所大課堂,給他好好上一課。”
妻子聯想起這十多年的非同常人的經歷,內心不禁湧現淡淡的哀傷,為了獨自平複情緒,便向外支丈夫:“你既然同意我的建議,還不趁熱打鐵去鼓勵他嗎?”
丈夫則表示:“你剛才講得太好了,應該由你去激勵他比較好。畢竟,女人要比男人有親和力。”
妻子輕輕搖頭:“不,要想讓他振奮起來,單單一次激勵還遠遠不夠的。你先過去,我以後有的是機會。”
丈夫一看她不想出頭,便當仁不讓:“好吧,我去!”
妻子望著丈夫出去的背影,又禁不住掩面哭泣。對於她來說,無論比旁人多吃多少苦都不會在意,最讓她揪心的卻是不能在身邊撫育下面的一對女兒,不能陪上面的老人頤養天年。這永遠是的她內心的痛。而她這樣的痛並不需要剛剛困在島上才幾天的那個大學生感受到,他還有啥不知足的?
她這種內心的傷痛沉浸了很久,才慢慢拔出來,慢慢站起來,從這間房走向隔壁的廚房。原來,又到了做飯的時間了。
正當她在廚房裡忙碌的時候,丈夫從外面走進來,並帶著一臉的愜意。
她停下來手裡的活計:“你進來幹啥?”
“我幫你做飯呀。”
“就三個人的飯,我一個人做就行。你現在應該多陪陪那個大學生。”
“媳婦,我剛才已經跟他講了很多了,他的精神也提振了許多。”
妻子眼前一亮:“你在這段時間裡,跟他講了啥?”
“我跟他講了魯濱遜的故事,讓他懂得,他現在的情況不知比小說裡的主人公強多少倍。”
妻子點點頭:“嗯,你能在這段時間把《魯濱遜漂流記》講完了,也算可以了。”
“是呀,我覺得對他的心裡已經產生了強烈的反應。”
妻子很是興奮:“那好,等吃過午飯,你就再接再厲。”
丈夫一怔:“我下午還要收拾島上的慘象(被台風破壞的場面),該由你親自出馬了吧?”
妻子欣然同意:“好吧,我來就我來。”
程廣海過來吃午飯的時候,精氣神果然不像之前那樣萎靡了,但並沒有好多少,一看到餐桌上的飯菜,不由皺起了眉頭。
劉秀娟看在眼裡,淡淡地解釋:“現在是非常時期,島上只要不斷炊,就是最大的幸事了。我們已經拿不出啥東西給你開小灶了,就湊合著吃吧。”
程廣海在夫妻倆的注目下,隻好端起了筷子,品嘗一口鹹菜,不由皺了一下眉頭:“島上的日子確實太苦了。”
劉秀娟也跟著吃了一口,卻咀嚼得津津有味:“這還叫苦呀?我覺得比當年紅軍過草地的時候要幸福多了。我聽說人家靠吃樹皮野菜和煮皮帶吃,才堅持過了草地的。”
程廣海眼前一亮:“畢業前,學校曾組織我們在校大學生重走長征路,但我沒有去。”
劉秀娟瞥了他一眼:“你還不如去了,如果經歷一下當年革命先輩的艱苦, 就不會覺得這裡的苦了。”
程廣海面帶愧色,下意識地垂下頭。
劉秀娟一邊吃一邊敦促:“你快點吃吧,等吃過飯,阿嬸為你講一個老革命的故事。”
程廣海一愣:“他不會是跟魯濱遜一樣的經歷吧?”
劉秀娟一副嗔怪的眼神:“你想哪去了?我講的是真人真事,可不是虛構的小說。”
程廣海沒再說什麽,埋頭盡量吞咽那些難以吞咽的飯菜。在他看來,島上的夥食還不如他在學校食堂裡倒掉的飯菜好吃。但他也只能‘走啥路穿啥鞋’了。
午飯過後,劉秀娟並沒有讓程廣海回那間客房,而是留下他,等待聽自己的故事。
王偉先則經過短暫的休息之後,就出去忙碌了。
劉秀娟收拾完一切,便坐到了程廣海的對面,未曾開口,眼圈裡卻蕩漾著淚水。
程廣海不清楚島上女主人帶給自己的故事是精彩還是乏味,但沒有理由不虔誠聽下去。他就像一個聽課的小學生,端坐在女主人的面前,幾乎一動不動。
劉秀娟決定先對他講自己和丈夫這些的年的經歷,可她的思緒一旦回到過去,就沒法不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