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棄官職遠離俗世出家修行,與造反之間的差距,在何應瑞眼裡有些大。
他需要適應一下,周七也不介意給他一點適應的時間。
這是個學術性質的官員,雖然和那種‘平時束手談心性,遇事一死報君王’的官員有些接近,可多多少少有一點肯乾事的態度在。
再說了,也不怕何應瑞告密。
他就帶著一個管家從河南跑過來上任,兵備衙署裡的役吏可都是本地人。
就連何應瑞巡視各處關卡,從中選拔的親衛將……也是混元教的人。
更何況,何應瑞是曹州人,這可是徐鴻儒的直屬地區。
徐鴻儒大本營在鄆城梁山,他麾下又有左右護法四大金剛分管外圍四邊的濮州、曹州、濟寧州、東平州。
何應瑞還在衡量、思考,他思考了三天,突然夜裡門子來報,說是有家鄉故人來訪,送上一張名刺及一塊玉佩。
見了弟弟的玉佩,何應瑞哪裡還敢耽擱,招來親衛將讓藏在書房屏風後面,就在此等候。
不多時,聞香教曹州壇主,徐鴻儒心腹,四大金剛之首的張士佩一襲青衫頭戴四方烏紗帽,手握一柄折扇跟著門子走進書房,手包折扇作揖:“學生拜見恩師。”
何應瑞舉著弟弟的玉佩,目光盯著張士佩:“這是為何?”
“回恩師,這不是弟子的主意,也非是徐教主授意,是混元教授意。”
張士佩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雙手遞上:“這是教主托學生帶給恩師的致歉書信。”
何應瑞接住撕開漆印,掃一眼內容不屑哼笑,笑容冷冷:“朝廷被劫三十門炮,禦史楊廷筠投河溺亡,這牽動上上下下多少人的心?混元教拿了大頭,小頭給了你們,你們竟然也敢接住?”
“恩師,這不是學生分內之事。學生此來,隻為送信而已。”
“既然你鐵了心要跟徐鴻儒走絕路,老夫也無話可說。只是可憐我家鄉父老,新逢旱災田野寸苗不生,又要飽受兵火煎熬……你又於心何忍?”
“恩師,天生萬物養人,皆有生有死無有超脫者,憑什麽學生就不能科舉!過那錦衣富貴日子?”
張士佩神情也是悲苦:“朝廷不讓學生過好日子,那學生就不讓朝廷過好日子。”
說著垂頭咬牙切齒:“如今學生捐監出身,雖有了體面、富貴,可已沒了退路。無混元教送來的八門炮,我等也要起事,只求一個暢快縱意!”
說罷他後退兩步,要走時做猶豫模樣,還是駐步回頭:“恩師,城裡郭允厚似乎跟東林人撕破臉,他一回鄉就上奏朝廷揭發我等之事。好在混元教提醒及時,學生從驛卒身上追回郭允厚奏疏。待學生起兵時,先殺郭允厚祭旗!”
能殺城中郭允厚堂堂進士祭旗,那殺城外何家莊一眾人更不算有難度的事情。
何應瑞倍感疲憊,擺擺手,無力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
“恩師,學生去了。”
另一邊的中山湖裡,夕陽在側,段家兄弟在船尾撐船,船頭范長生盤坐在地,賈氏依舊頭戴蒙黑紗的鬥笠,身上也披了一條寬敞厚布鬥篷,抵禦入夜時湖面濕寒水汽。
賈氏一雙水漆漆眼睛打量四周昏暗景色,心中滿是期待。
背離鈞天道怎麽了?
僧多粥少,各位長老家族的子侄都不夠分配的,更別說其他新入門的弟子,只能在外自力更生。
范長生呼吸著鮮潤、濕冷的空氣,心馳神往,這回可立了大功。
竟然從賈氏這裡挖出了鈞天道的大機密,自己送上去的可就不僅僅是賈氏一人了。
他渾然不知身後的事情,後面撐船的段延熙已從靴筒拔出匕首,不時去瞄賈氏背影。
雖說手接好了,可畢竟是自己兄弟剁掉的,自己又砍死龍種,都說女人記仇,再不殺以後可就沒機會了。
“呱!”
“呱呱!”
圍繞小舟盤旋飛行的烏鴉力士叫喚不已,聲音急促,擾的段延熙心煩意亂,底氣全無。
雖說這是打天下的節骨眼,離不開自己兄弟這樣敢打敢衝的……可自己兄弟又和這幾十頭烏鴉力士比起來,似乎也不算什麽。
他也清楚,一隻烏鴉落到村社,立馬就能動員出百余青壯,士氣高昂嗷嗷喊著去集合。
自己兄弟兩個的號召力加起來,似乎還真的不如一隻烏鴉?
賈氏仰頭去看烏鴉,卻不知段延熙將匕首重新插回靴筒。
烏鴉力士又沒看清楚什麽,只是段延熙實力突飛猛進,控制力不足,才殺意彌漫讓烏鴉力士感到驚訝罷了。
段延清見哥哥放棄動刀,也是暗暗松一口氣。
他們來時,周七正站在地圖前研究,中午時他就收到范長生空運發來的山東見聞,以及徐鴻儒目前的動員力。
不管王好賢、於宏志、河南、四川等地的信眾組織,就算徐鴻儒目前直屬的信眾,一月時間內就能發動到位,裹挾流民、災民,最少能有丁壯二十萬。
二十萬的丁壯,在周七眼裡只是一堆人口數據,算不上戰鬥力。
除非徐鴻儒能靠這八門火炮一口氣打開臨清州城、東昌府城、濟寧府城中的任何一個。
這三個都是漕運重點城市,依靠漕運而興盛,有許多官倉。
只要敲開一個,一切物資都將得到補充。
最為重要的是能掐斷漕運,斷掉北方邊軍的補給。
漕運斷絕,會逼著皇明重新發展海運。
海運自然比漕運迅猛,可那怎麽也得拖到七八月份,能把南方來的補給運到各邊鎮。
去年、今年的邊鎮有些特殊,因遼沈大敗產生大量陣亡,邊鎮本身又有駐防任務,機動兵力幾乎都葬送在遼東。
又因國庫吃緊,和許多以‘國庫吃緊’為由產生的漂沒、貪腐,以至於當年薩爾滸大敗時的撫恤工作都沒做到位。
邊鎮主力部隊雖說改成了招募勇壯,頂替了軍戶攤派來的軍役,可實際上招募的勇壯普遍還是衛所軍籍。接連大敗損兵折將,撫恤遲遲不到位,當兵吃糧天經地義,可燒埋銀之類遲遲不發太過揪心。
陣亡在遼東的邊兵,普遍和九邊服役的軍士有各種沾親帶故的關系。他們撫恤不到位, 現有軍隊士氣不高敷衍調令,就連新軍也征不到。
邊鎮的特殊性,使得新軍來源幾乎都是陣亡老軍的親族。
父兄為國而死,你撫恤不發,還想繼續若無其事的征募其子弟入伍打仗?
拒絕征募兵役,就成了邊鎮將士遺孤討要撫恤的唯一辦法。
可朝廷是真的不想發這筆撫恤,撫恤額度實在是太大,能徹底拖垮財政。
這才想著在各地編練新軍,甩開邊鎮軍戶單乾,另編訓一支依托戚繼光、俞大猷設計的新軍。
這是個選擇題,邊鎮拿到撫恤才會征募到機動兵力,這征募的錢又是另一筆帳。
朝廷這邊也就兩種選擇,要麽把手裡現錢發成撫恤,再湊錢招募軍隊……再要麽乾脆拖欠撫恤,拿這筆錢編訓一支不受舊軍隊影響的新軍。
執掌朝政的這幫人,自然會算這筆帳。
也沒辦法,遼東死的人太多太多,現在又是用兵之際十萬火急,真的沒得選。
可現在問題來了,新軍各地才搭建出框架,實際戰鬥力遠不如邊鎮世代當兵的職業軍戶。
漕運又掐斷,你拿什麽去給邊鎮職業軍戶發撫恤!
這是打定主意要拖一輩子的爛帳,就沒打算過還,可想而知邊鎮軍隊作戰時的狀態會有多麽的敷衍、消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