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陰廟正殿後的寢室裡,半夜時亮起燭火。
趙良臣捉一支毛筆蘸水書寫一個‘靜’字,在漆面桌上已不知寫了多少遍。
碗中茶水寫盡,趙良臣又來回踱步,思慮前後。
師叔祖給出的時間他太緊,從動手到收尾大約有五天左右,要在熊文燦升遷山東前成功奪下靈岩寺,還要堵住周圍佛寺的嘴。
單靠自己師兄弟,無論如何也無法辦成這事兒。
這得加上熊文燦的官場威懾力,抱犢寨張宗柔掀桌子的暴力,土門村白秀才等人對村民的影響力。這三方力量合起來,就能烈火烹油,將靈岩寺上下燃燒殆盡!
師叔祖既然能認出白龍子,並示警、提醒自己,似乎又與抱犢寨張宗柔有一些聯系。
只要與張宗柔取得初步協議,就能拉白秀才、呂秀才、曹秀才一起來。
靈岩寺可是與淮陰廟、蓮花寺齊名的錢窩,地處徑行關道邊上,易攻難守,這處錢窩背後的主人屢有變動。
這是一座易受各方力量影響的錢窩,誰強大誰就能強奪,瓜分其中滾滾香油錢。
只是歷來強奪瓜分的是香油錢,很少去觸及寺裡的和尚,甚至化佛寺為道觀。
如今橫財在前,張宗柔難道不動心?
白呂曹三位秀才就不動心?
雞鳴報曉後,熊文燦的二十名家丁來廟中習武,趙良臣一板一眼教授,等著今日來廟中賣酒的周二郎。
與前幾日一樣,山間霧散後,不僅周二郎來了,周舒娥也挑著兩桶米酒來賣。
兩副扁擔挑來三桶酒,與碗碟及一些下酒的五香豆、鹽蠶豆,周二郎用碟盛裝下酒的豆子,周舒娥則切了兩方豆腐,稍稍撒一些細鹽醃了也做下酒的小菜,兩個人一會兒兒時間就置辦了八碟下酒的料。
倒讓手裡捏著一吊錢準備過生辰的邢八郎有些不好意思:“周家兄弟如此體貼,兄弟真不知如何是好。”
周二郎在桌上鋪碗,周舒娥往白瓷碗裡酌酒,周二郎爽朗做笑:“邢哥這是什麽話?咱這兩個弟弟平日沒少受邢哥照顧,不過一些隨手置辦的下酒小菜,邢哥別嫌寒酸就好,莫要客氣。”
“周家兄弟是爽快人,咱邢八郎也不是拖泥帶水的纏頭。”
邢八郎將一吊銅錢放桌上,雙手端起一碗酒:“這一碗酒先敬爹娘養育之恩,兄弟先飲為敬!”
一碗酒喝光,邢八郎周身舒爽,端起周二郎遞來的第二碗:“這第二碗敬諸位兄弟,熊公即將遠調,咱弟兄命好的跟熊公去享福,命不好的就留在營裡下操。望今後誰發達了,能拉旁的兄弟一把!”
又是一碗酒下肚,其余家丁圍在桌子四周,臉上喜憂參半,也算是分別在即。
邢八郎端起第三碗酒,看一眼周二郎,笑說:“咱祖祖輩輩是真定衛的軍戶,年十四襲補父親的缺,離家在這土門關待了六七年,已記不得母親模樣。除了村裡那位相好的關心咱每日吃飽穿暖是死是活外,難得周家兄弟還幫咱置辦了生辰宴席……周兄弟把咱當人看,這碗酒就敬周兄弟。”
這碗酒下肚,邢八郎抹一把下頜溢出的酒液,展開雙臂:“諸位弟兄,同飲!”
桌上一碗碗酒散開,一個年長的內丁一臉絡腮胡,在這批普遍年青、更有潛力的內丁比較顯目。
他開口:“如八郎所說,咱弟兄分別在即,今後征戎漫漫也不知能否再見。聽說周兄弟家有寬敞鋪面,不若咱兄弟一人湊些錢,
改日一同辦個生辰,好好熱鬧熱鬧。” 當即有平日打鬧親密的袍澤起哄:“趙哥這話不講究,生辰就是生辰,哪有提前、延後湊一塊兒的?”
生辰臨近,本就不清楚具體時間內的樂平津十分心動,當即揚著脖子反駁:“楊小么你何時竟成了講究人?我看趙哥這話有道理,遼東用兵在即,聽說咱土門關也要分兵八百轉戍關、門二鎮。今後咱這些兄弟是真難再聚,一起過個生辰十分合適。”
一個生辰也快的人跟著支持,手裡端著酒,笑呵呵打趣:“小么舍得十幾文、幾文錢找野婆娘敗火,該不會敗光家底?還是說被誰家婆娘哄了去?”
附近左屯的管事實職百戶一年俸祿到手的也就二十兩不到,在座的內丁僅僅月餉就有二兩四錢銀,還有鹽菜銀、馬料錢,林林總總下來,哪個年俸不是百戶的兩倍?
楊小么臉被臊紅,眼睛睜圓:“咱可是攢錢要買個漂亮媳婦的,你別空口汙人清白,我何時找了野婆娘敗火!”
周舒娥也被這些軍漢言語弄得臉頰紅撲撲,轉身去找屋簷下練字的五郎、七郎。
只是見趙良臣氣度沉肅立在一旁,還左掖夾著戒尺,看到戒尺,周舒娥就覺得自己手心有些疼,遠遠停下立在梨樹樹乾旁,仰頭去看一樹梨花,繁簇潔白花團如棉花團,仿佛置身略寒的初春時節。
屋簷下的木板地面上已擦拭的一塵不染,周五郎、周七郎就站在院中地面,手握毛筆蘸水在略高地面兩階的木地板上默寫文字。
兩人所寫內容不同,可憐五郎抓耳撓腮,一個勁兒的去瞥弟弟,想從寫好的段落中找到靈感。
啟蒙到一半兒的五郎認識許多字,也能猜出許多字的字面意思,可他認識歸認識,寫的時候就抓瞎了。
周二郎頭扎守孝白巾,很快就從人群中脫身,來到梨樹下說:“大妹你記一下,明天能收一千九百文,其中四百文算是利錢,余下一千五百文是肉菜錢, 折酒錢,酒水大概能折掉四百文,余下一千一百文都該買成肉類。”
“這麽多?”
周舒娥驚歎一聲,一千一百文錢買來的肉食,比村裡一些人家結婚時買肉的錢還多。
折算成銀子,足有一兩五錢。
一隻雞也就五分銀,一隻鴨三分銀,一隻鵝兩錢銀子。
羊肉一斤一分七八厘,牛肉一斤一分二三厘,豬肉一斤兩分五厘銀。
這筆錢小部分買菜、乾果,大部分用來買肉,怎麽也能買來七八十斤肉食。
一隻三十斤重的羊價值五錢銀子,這筆錢全用來買羊,也能買來三頭羊。
二十個內丁訓練量高,體格雄壯胃口也好,怎麽也能吃的瓷實,腸胃裡不留一點隙縫。
周七一心兩用,聽著二哥、四姐討論一會兒買菜、買肉的分配。
心中不由感慨,皇明的家丁部隊名不虛傳,雖說家丁部隊隻佔正規編制的十分之一,可一個個拿的都是真金白銀,這戰鬥力怎麽可能不強?
這是兵部造冊、發餉的在編家丁,根本不是將領吃空餉喝兵血自己養的家族私兵。
這些家丁名為家丁,實際上是由將領,帶兵文官口傳手授,一把把拉扯、栽培起來的教導隊、軍官苗子,是未來的將種,怎麽可能缺乏戰鬥力?
自遼東接連大敗以來,邊軍中能征善戰的那一批家丁部隊算是打光,有了斷層。
再熬幾年,不斷從各地抽調精銳填補遼東的窟窿,把攢下的家丁部隊打光……這皇明大軍也就沒了精氣神,也就沒了筋骨肝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