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雲夢澤，墨家學城。

　　仲秋中旬的夜晚，明月當空，平靜的雲夢澤湖面上泛起微波，涼薄的秋風吹進學城裡的一座宅院。

　　女子一身月白輕羅，側身靠坐在榻上，輕輕搖著藤籃，籃中是她三歲的繼子，正呼吸均勻地熟睡。

　　她歎了口氣，起身開窗，支頤坐在窗邊，呆呆地望著那輪圓月，喃喃道“月圓之夜……倍思君……你到底在哪?”

　　珠兒無聲無息地進來，往她肩上罩了一件披肩，靠坐在她身畔，依偎道“夫人……又在想他?”

　　“日日夜夜，無時無刻不在想他。”

　　珠兒摟著她肩，低頭不語。

　　雲娘惆悵道“我們來這四個多月，自他離開九原也已經三個月，路途再怎樣耽擱，也應該到了……”

　　“金風在雲夢城裡聽說，黃河水患，天秦多處封城，也許……也許是洪水阻道了吧。”

　　“就算如此，”雲娘慢慢看向湖面，“也該會有墨家的鴻雁傳書來送信，將離從來不會無故缺席，一定會……一定會想辦法與我聯系。”

　　珠兒心裡陡然生出一個想法，遲疑道“夫人……你說他……會不會——”

　　“不會的，”雲娘一口打斷她的話，皺眉道，“你也不許有這種想法。”

　　珠兒點點頭“珠兒錯了，主君他吉人天相，自是會平安與夫人團聚。”

　　雲娘拍拍她手，輕聲說道“無論是匪徒闖宅、大青山墜崖、冬狩遇險，或是長城前線，他總有辦法周全，此次……”

　　她停了停，這一次，她也不能確定。

　　路途遙遠，行程變數太大，再加上黃河水患這種非人力能左右的因素，心思沉穩如她，也隱隱生出不祥的預感。

　　而且越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覺就越強烈，強烈到她不得不逼自己去相信一個事實她的將離，可能永遠也來不了了。

　　見夫人的話沒了下文，珠兒明白她的擔憂，便想換個話題，說道“夫人啊，昭公子今日又來了，還帶了兩盒寶石送給夫人。

　　“珠兒看過，其中一盒是東海的夜明珠，在夜裡真的會發光呢，夫人想看麽?想看的話，我這就拿來……”

　　“珠兒，”雲娘沉下臉色，聲音也冷了幾分，“明天就讓金風去退給他，以後也不要亂收別人的東西，不準有下次。”

　　珠兒小聲“嗯”了一下，愧疚地臉紅發燙，輕輕點頭。

　　自從上次知道雲娘“夫姓薑”後，昭湛來學城的次數就多了起來。

　　他家雖住南郢都城，但在雲夢城中有處消遣用的大宅，最近常住那裡。

　　時常會往學城跑，帶著禮物來見薑夫人。

　　他在學城到處打探薑夫人的消息，可除了巨子和南墨令，其他人根本不清楚這一行人是幹嘛來的，而這種事情也不好直接問巨子。

　　薑夫人越是神秘，就越是勾起他的興趣。

　　明知這個女子有丈夫，可這麽久了，總也不見這個傳說中的丈夫到底在何處，而且……

　　南楚風氣，已婚之人與外人私通並不鮮見，權貴人家的夫人也會如此，他便對這女子抱著一些期待。

　　因為父親是令尹，昭湛在朝擔任左徒，這個職位幾乎就等同於替補令尹，又出身氏族大家，他行事穩健，對於追女人，在腦中有著清晰的方案，一步一步來。

　　之後他又有預謀地在學城裡與薑夫人“偶遇”，一來二去，總算能與她說上些話，可對方也只是應付幾句，點到即止。

　　薑夫人難攻，他便從她的身邊人入手。

　　那兩個少年劍客鐵面冷言，連話都不說半句，根本沒有可以突破的機會。

　　他就瞄向了她的貼身婢女，得知她叫珠兒，便開始有意地討好，送這個送那個，還給克兒送玩具。

　　他並不指望能打聽到什麽，刷刷存在感總歸沒錯。

　　要讓別人對自己有印象，無論好壞，對方只要能知道有這麽個人就好。

　　至於之後怎麽發展，往什麽方向發展，就都是可以控制的。

　　珠兒嘴巴很緊，從來不會被他套去任何話，夫人的態度就是她的態度。

　　她作為資深老練的執事，昭湛的意圖她當然一眼看透，也曾當面言辭拒絕。

　　但珠兒畢竟不是夫人，心性也不如夫人那樣堅如磐石，經不住他這樣狂轟濫炸般地贈禮。

　　老實說，珠兒對珍奇沒什麽興趣，本就在顯貴人家當差，又跟著雲娘耳濡目染，她欣賞的自然是文武雙全、言辭有趣之人，最好還要能說點志怪雜談、懂點生活情調和人生智慧，比如自家主君那樣的。

　　但這昭湛風度翩翩，樣貌也算出眾，再加上卓越的談吐、氣質，珠兒見他那麽堅持，被拒絕狠多次，都還一如既往，便也念他一些苦勞。

　　今天收了他兩盒珠寶，方才跟雲娘提起昭湛，果不其然，被嚴厲斥責了。

　　雲娘向來愛護下人，珠兒又情同姐妹，這對珠兒來說，算是非常嚴厲的責備。

　　她被這麽一批，自覺羞愧失職，以後定然是不會再理那個昭湛的了。

　　雲娘對這種事情不會多說什麽，又不是沒有經歷過。

　　況且昭湛送的那些東西，都是花錢就能買來的，浮華之物如過眼雲煙，不值一提。

　　雲娘想到將離的楓葉書簽和湯媼，盡數毀於那場火災，歎了一口氣。

　　這會兒覺察到珠兒情緒上的小變化，又笑著順順她的頭髮，安慰一下。

　　只要將離來了，自己的天就來了，之後他去哪兒，這一大家子人就去哪兒。

　　將離一定會來的。

　　……

　　此時，學城四層的另一處木屋。

　　這屋子的窗邊也有個女人，四十多歲，面容端莊，一身墨綠，梳著簡單的發髻，圍著皮束腰，腰後一柄短匕，看起來幹練大氣。

　　此人是南墨令，複姓百裡，單名一個琴字。

　　她在等消息。

　　“護送九原君至雲夢學城”這項任務，需要南北兩墨協作完成。

　　不光是因為左倫的一句話，還因為這個九原君生母的身份，才會讓這麽多人一起為他操心。

　　從九原至雲夢澤，即使因為黃河水患而繞路，怎麽也該在一個月前抵達。

　　就算實在被耽擱了，那護送他的北墨公羊丘也該想方設法用鴻雁傳書的方式，來告知南墨，而不會向現在這樣杳無音信、人間蒸發。

　　一隻鴻雁從稀疏的雲層中飛落下來，落在窗外的弟子身邊。

　　弟子將大雁腳踝上的銅管取下，從窗外欠身遞給南墨令。

　　她拿出裡面的絹信，看了兩眼，是北墨令新垣安送來的。

　　北墨那邊查到公羊丘已死，九原君下落不明，於青岩山附近失蹤，已經派人四處尋找。

　　百裡琴皺了皺眉，燒掉絹信，心想疑惑青岩山?鬼谷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