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大概還有幾秒的時間……”
夕霧才不聽將離說完,她當然知道要趁這個空檔撤退。
作為一個趨利的刺客,沒有必要在逆勢中強撐。
若連命都保不住,還談什麽雪恥。
這會兒已轉身跑出一段距離,邊跑邊撮口低哨。
馬背上的雀鷹立即展翅騰空,達到樹冠的高度後又俯衝而下。
擦著麥田頂端朝馬隊方向滑翔而去,隻一瞬便鑽進了馬肚下方。
在如林的馬腿間左突右進,利爪撓一下,鉤喙再啄一口。
縱使這些戰馬都是沙場上的老手,卻也經不住這樣來勢洶洶的禽鳥在腿邊撕啄。
都用力亂蹬著四蹄,馬隊中爆發起一陣騷亂。
騎兵們被顛得不得已而將輕弩收起,騰出雙手來穩住韁繩。
成烈可以在跑動中的馬背上用輕弩準確射中目標,但此時座下的馬兒亂了蹄子,也不得不暫停瞄準。
如狂風般襲來的騎兵小隊在此時陡然放慢速度,最先衝出混亂的是成烈。
他不再上弦,而是從腰間抽劍狂奔而來,將離已經聽到他對著女子的怒喝聲。
白馬開始小跑,而夕霧卻還落得幾米。
她猛一蹬地,向前縱躍飛身上馬。
適得白馬突然加速,一刻不差坐了上去,向東絕塵而奔,直接衝進了山坡腳下的樹林。
那雀鷹也立刻調轉方向飛嘯進山,驚起一片林鳥。
夕霧剛沒入樹林,成烈便策馬而至。
他的馬在那匹幾乎被斬了首的老馬面前急刹停住,突然調轉馬臉偏過視線。
成烈看見地上扭曲的馬頭,唇上一抹胡子糾結地向上挑起,又臭著臉看向樹林。
然後收劍下馬,走向公子將離。
將離這時才真正松了一口氣,老實說比起刺客,他更擔心的是會被自己人用亂箭誤殺。
接著放下抱在身前的劍鞘,換用單手拎提。
有點跛著腳,沿著被亂箭蹂躪過的田壟往回走上土路。
近距離地看到那匹老馬被破開的咽喉和撕裂的頸部,隻是皺了下眉,說實話,這比他以前見過的人頭要好多了。
成烈剛向將離行禮,後面的隊伍就接踵而至,他便又指揮他們兵分兩路。
一隊沿著刺客的路線進山,另一隊繞行至山後包抄,又留出十幾人在原地保護九原君。
“務必要捉拿刺客,不論死活!”
“嗨!”
待兩隊騎兵疾奔而走後,留下來的隊伍裡,有人在四周戒備,有幾人下到田間去拾箭,還有人圍在馬屍周圍商量著怎麽將它拖走。
成烈才又回站到將離面前拱手道:“末將來遲,讓九原君受驚了。”
“我沒事,”將離擺擺手,“你怎麽知道我遇上刺客了?”
“末將不知,隻是下屬來報公子獨自外出,不見蹤影,於是派人沿途打探。
“才聽聞街坊說曾見過一名公子坐在工坊的車隊上往出城的方向去了,便組織隊伍追出來,半路瞧見那刺客要對公子不利。”
“還真是有夠盡職的,有勞,幸虧你追出來,誒?所以你們都隨身帶著弩嗎?”
“回稟公子,北部軍無論步騎,隻要上馬必配輕弩,這是白老將軍定下的規矩。”
“哦這樣。”
將離點點頭,有些好奇地往他身後斜背著的輕弩瞥去一眼,好像是單點式的背帶……
“這是……”
成烈繞到馬腚後面,
用劍鞘戳了戳它屁股上的烙印:“工坊的馬?” “嗯,我跟那邊一個百長借的,本來想借它騎回君府,結果半路就遇到了刺客。
“還是它幫我擋了一劍,不然你們這會兒就不是在給它、而是在給我收屍。”
“公子萬幸,以後可使不得單獨出行了。”
“呵呵呵呵……”
一個士伍跑到成烈身邊,低聲征詢幾句。
他點了下頭,那士伍便喊了三個人,又上馬往工坊的方向奔去。
“他們去幹嘛?”將離撓撓臉。
成烈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盯著馬臉發了幾秒的呆,又抽出劍搗了搗,讓它徹底平躺在地上。
血已經流乾,洇滿了整條道路,血紅的石子血紅的土,一層一層往地下滲入。
從這個角度,將離可以清晰地看到馬頸裡被橫劍削斷的肌肉組織。
兩指粗的動脈現在空空的,像黑洞洞的隧道,還像死魚的嘴巴那樣絕望地張著。
成烈雙手高舉長劍,對準這個幾乎咧成直角的豁口,朝僅剩的、粘連著的皮肉狠狠剁下,嘎嘣――
這是頸椎被砍斷的聲音。
這該死的馬頭終於完全脫離了。
他將劍在馬身上刮了刮血,插回鞘裡。
再彎腰去拖拽已經徹底斷開的馬頭,拎著馬鬃將頭提起來。
斜陽把他精乾的面龐照得銅亮。
接著看向將離,露出一個樸實多牙的笑容:“借車運肉。”
……
晚餐就是那隻老馬。
這年頭不太能吃到什麽馬肉牛肉,馬要打仗和運輸,牛要耕地。
都是非常重要的戰略資源,受到國家法律的嚴格保護。
而這匹老馬的死,由成烈派去工坊的人通知了一聲,再讓工坊那邊去縣府報備。
主要還是因為九原君的關系,大家都沒費什麽口舌。
這馬屍直接被借來的車拖回君府後院,找來皰夫,當場解了個七零八落。
今天傍晚出任務的士伍都有份,一匹馬分給幾十人,其實真正分到每個手上的並不多。
包括將離也是,都變成了面前這碗中十來片的烤馬肉。
女刺客當然是沒找到的,那片山林不大,可一人一馬愣是不見了,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搜山進行到大半已將近天黑,眾人沒帶火把,為安全起見,還是先把公子將離送回了君府,包括新鮮的馬屍。
“公子今日所為委實不妥。”
宋桓跪坐在案旁,看著一筷一筷往嘴裡送馬肉的將離,又歎了口氣。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會了,剛被成烈說完,現在又被你教育……”
將離塞進一口麥飯嚼下:“……我不是一個封君嗎?”
“正因為公子是封君,千金之軀,就更應當謹慎行事。”
“好了,這不沒事了麽?哦,我今天見著那個叫李恆的老頭兒,還請我喝了一碗茶。”
“工師李恆?”
“嗯,他是整個工坊的頭兒吧?”
“工師,乃掌工匠之官,為百工之長。李恆此人心性怪異,談吐浮躁,若非通曉工坊事務,那定是無人願與之往來。”
“感受到了,他跟你們顯然不是一個風格。”
“公子從前並不與那李恆有甚來往,連工坊都很少去,怎如今又覺得此人有趣?”
“嗯……”
將離扒光最後兩口拌了醬的麥飯,肉醬偏鹹。
但很下飯,吃完意猶未盡,舔舔嘴唇把碗筷放下說道:
“雖然他的茶很難喝,語氣也有些衝,但其實還是很隨性的,不會讓人感到壓力,挺好。”
宋桓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太明白將離說的“壓力”是哪種意思, 但既然公子說好,那便是好的。
接著又往他身側看去,卻不見那把牽機閣的劍:“看來公子把劍藏好了?”
“是啊,藏在一個隻有我知道的地方。”
將離端起一碗泡了銀丹草的清水,在嘴裡含了一口漱著,在心裡默數三十秒……
“是在府中麽?仆見公子回來時,那劍還掛在腰間呢。”
將離正在數著秒數漱口,說不了話。
隻是伸出一根手指在宋桓眼前晃了晃,讓他以為頭上有什麽東西。
仰起腦袋向上看去,上面整齊排列著一道道刷了黑漆的房梁,結構繁複,型質厚重,像是可以藏住個人的樣子。
“在梁上?”
將離擺擺手,又指指自己的嘴。
三十秒終於漱完,再徐徐吐到空碗裡,用面巾擦了擦,然後笑著蹦出兩個字:“你猜。”
宋桓想了一下,搖搖頭:“想在偌大的君府中藏住一把劍,其實有很多地方。
“比如書架之中,臥榻之內,或這房梁之上,甚至是埋於地下,又如公子說過的那句‘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如果仆能猜到,那女刺客未必就猜不到,若她強來一通翻找,那君府中難免生亂,萬一給她找了去……公子,有幾成把握?”
“不好說呢,藏劍的地方有些怪怪的,不過你倒是可以讓家仆們聊聊這件事。
“最好是可以傳到城裡去,讓大家都知道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那劍在哪。”
宋桓點點頭,微微欠身道:“謹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