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廚曾是信陽城中的一處大食肆,在軍隊進駐之初,經過了夯土改造和擴建,就變成可以喂飽城內守軍幾萬張嘴的大廚房。
將離帶上毛帽,披著裘袍,帶領一隊人離開公廨匆匆往那趕去。
路面撒了粗鹽、鋪著草墊,每日都有人定時鏟雪,不算難行,而鏟出的雪就燒成水。
城中水井凍結,冰面很厚,每天都得丟火團下去燒化冰面、再配合長杆穿鑿才能打上水。
雪一停,這會兒又有人在鑿井了,咣呲咣呲咣呲……
風聲息止的城中無比安靜,稍有聲音,就會被放大,從而顯得很響。
在經過“咣呲”聲後,前面傳來許多士伍嘈雜的聲音,議論紛紛,帶著對一個瘋老頭的不滿。
將離穿過人群來到院中,周圍一圈忽然安靜下來,隻余老甲一個人反揪著兩名士伍的手腕,懷裡揣著兩張餅,神情眉飛色舞。
“小子誒,能打得過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呢。”
兩個士伍不願對將軍帶來的老人出手,滿臉為難地望向將離。
他歎了口氣,皺眉上前“先生,餅給你,松手吧。”
老甲白了他一眼“你又是哪個?也想和我比嗎?”
將離微微吸了口氣,冰涼刺骨,連滿院的士伍也紛紛看向他。
大家都知道老先生得了忘人忘事的病,平日裡有些荒唐的事情和言語也都讓著他,只要他還認識雲夢君就行。
可如今竟連他也忘了。
子旦接到通知過來找老甲,剛穿過人群就聽見方才的那一句話,無力地垮了下肩,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將離身邊。
他朝老甲擺了擺手“先生要是餓了,餅子盡管拿走便是,還有熱乎乎的紅糖米湯,先生想吃麽?”
“嗯……”
老甲歪頭一想,倏地松了手,抓著餅子點點頭“想吃。”
兩個士伍這才脫身,捏著胳膊無奈地看了老東西一眼,小聲埋怨“真是的,一個瘋老頭,不知幹嘛要帶過來,還多費一口糧。”
將離聽見了,陰沉下臉“你站住。”
那人一愣,在心裡直罵自己光圖口舌之快,懊悔無比,也只能磨磨蹭蹭地轉身,低頭斜眼瞄來。
將離過去兩步,被同來的賀岩拉了一下,他低語道“將軍,老先生近來確實惹了不少麻煩,和士伍起了點衝突,只是下面沒報,將軍切不可因為袒護而寒人心。”
他冷聲丟下一句“我有分寸。”
隨即走到那士伍面前瞪著他,瞪得他不敢抬頭。
“抬起頭來。”將離呵道。
他輕歎一下,慢慢抬頭,眼睛卻還盯著地上,他不服。
“你可聽說過左倫大名?”
在場眾人愣了一下,不知這會兒怎麽突然提起左倫來了。
士伍背誦一般流利說道“聽過,左倫此人,身長九尺,身配一柄赤金卻邪劍,仗劍行義,斬凶除惡,卻邪出鞘,無人敢當,賊人見之則退,是為遊俠劍客之首者,鄙人正是因為左倫才學的劍,學了劍才入的伍。”
將離朝旁環顧一圈“你們都聽過嗎?”
大家同時點點頭,小聲議論起這個少年時期崇拜的英雄。
而老甲卻無動於衷,就跟沒聽見似的,小心翼翼地把餅子藏進衣襟,像是在藏什麽寶貝一樣。
子旦眉頭緊鎖,過去攙他,老東西還問了一句“紅糖米湯在哪?”
“紅糖米湯馬上就好,”將離朝他作揖道,“但請先生借劍一用。”
“劍?”老甲眨眨眼睛,“什麽劍?”
將離心裡一緊,別是他把劍弄丟了,立馬繞到他身後一看,松了口氣,劍還在腰間。
然後輕輕抽出整把劍鞘,老甲沒有阻攔,反而有些意外自己身後有個東西。
將離持鞘舉劍,掃視一眼在場士伍,在寒冷的冰封黑夜、擠擠攘攘地擁在院子裡,一個個臉龐凍得通紅,一團團的白氣呼呼吐出。
他中田攢足底氣,音色鏗鏘有力“赤金卻邪劍,亮劍退妖邪,劍身色赤如火,切玉如割泥,這便是了。”
話落劍出,鏘的一聲,紅銅色的劍身劃破寒夜,映射著火光,熠熠生輝的紅焰也似。
但這光轉瞬即逝,劍鋒一轉,很快就沒了剛出鞘那樣的光彩,如英雄遲暮,是霸氣之後的淒憐。
眾人盯著那劍,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這左倫的劍怎麽就在這瘋老頭身上?
將離平端著劍,雙手躬身端到老甲面前,高喊一聲“左倫先生,此劍,歸還!”
士伍們一片唏噓,低聲竊竊私語起來。
“那、那就是左倫?怎麽……怎麽是個糟老頭子?”
“要說年紀的話,應該就是這個年紀,唉,真的是他麽?跟我想的不一樣啊,不是說身長九尺的嗎?”
“左倫……就這副模樣?將軍逗我們呢?”
“我不信,不可能。”
猜疑、否定、難以置信。
老甲盯著劍,似曾相識地點了下頭“這好像……是我的劍,可我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劍?”
“你是左倫!”將離鏗聲怒吼,“九尺殺神!”
這聲音被風吹得顫亂,似一把破碎的殘劍吟嘯回蕩在院中。
將離眼裡衝出一汪熱淚,強行忍在眼眶打轉,從沒有人見過將軍這副樣子,也再沒人會認為他是在開玩笑,全都嚴肅起來,齊刷刷地望向老東西。
老甲眨眨眼睛,緩緩接過劍,隨意揮了兩下“嘿嘿,好玩好玩。”
將離深吸一口氣“大夥都知道,先生得了病,正在慢慢忘掉許多人和事,此來信陽,是他之前的請求,他希望能給我們守城出一份力,他希望……”
他忽然停住,哽咽一下長歎一聲“他希望……證明自己還有價值,如果之前,在場的有誰受了先生的氣,薑承在此給各位賠個不是了!”
他說著朝四個方向依次作揖,士伍們靦腆著臉,連連擺手。
“將軍使不得,沒有的事。”
“他是左倫,抱病而來協助守城,我們又怎麽會怪罪?都是誤會。”
“只是……他真的是左倫嗎?那個左倫?”
還有人有些疑慮, 面帶遲疑,將離正要繼續說服——
“我是左倫——我、還、有、用!”
老甲平舉著卻邪劍高呵一聲,隨即反手揮去,下盤穩穩踩住,收腕斜挑劍尖,輕掃兩鋒,轉而又是一個正手抱劍,直刺斜劈,目光凌厲駭人,姿態凜凜生風。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每處使力氣拔山河,颯爽的劍嘯“嗖嗖”過耳,迅疾如雷,勢若奔馬。
赤金卻邪刺破黑夜的寒,刺進在場每一個將士的心裡。
無需解釋,無需任何言辭。
這,就是左倫。
正當大家全都被這瀟灑的劍姿吸引得目不轉睛之時,舞劍之人卻忽然停住。
他覺得胸口有點杠,伸手摸了摸,摸到兩張餅。
隨即收劍,往腰後一別,然後一絲不苟地又把餅塞了回去,兀自念叨“天太冷了,金風木雲該餓壞了。”
他低著頭,一臉心事地搓步走開,經過將離身邊時抬頭看來,神情恍然,好像是記起了這個小將離。
而出口卻是“哦哦哦,還有秋子那丫頭,呵呵,要是餓了,她肯定是要發脾氣的,我可受不了,這餅子還是熱乎的呢,我得趕緊回去……”
將離面頰一熱,那一汪痛惜的淚水終於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