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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妝》第一百五十七章 熟稔(2合1)
徐玠所說的金翡翠,乃是金娘子的名字。

 前世她做的美食,每一樣皆令紅藥難忘,重生至今,她最大的遺憾之一,便是不能再吃到那些好吃的。

 說話間,徐玠已然當先打開最下層的醃篤鮮,替紅藥盛了碗湯,一面又閑閑地道:“這京裡冬筍可真是貴,我找了半天才買到了這幾根。”

 殷勤地將熱氣騰騰的湯盞遞予紅藥,他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呵呵一笑:“說起來,我最開始注意到你,卻是聽你說水晶皂角的時候。”

 紅藥一面接過湯盞,一面便笑道:“我就知道你要說這個。那天我卻是漏了嘴,委實是那時候情形有點兒怕人,一不小心我就帶出了幌子。”

 與其說那是她的疏忽,倒不如說,她是太過於緊張。

 建昭帝、許承祿、潘體乾,三尊大神杵在跟前,她不緊張才怪。

 徐玠給她添了一杓鮮筍,歉然地道:“還要請你見諒,這其實都怪我。”

 紅藥微微一愕。

 這話是什麽意思?

 徐玠便道:“原本他們是想叫個會武的女子來扮大家閨秀、護著陛下出宮的。隻那些女子骨架眼神都與尋常女子不一樣,最要命的是,規矩上頭太差,走路都走得東倒西歪地,我便說還是找個宮女吧,做戲做足嘛,也免得被人瞧出破綻來,就這麽著……”

 他停住了話頭,有些心虛地向紅藥笑了笑。

 他也沒想到,隨口一語,居然便把個紅藥給繞了進去。

 雖則二人相遇乃是好事,但紅藥當日卻是吃了好大一場驚嚇,那些蒙面人可是拿著刀子呢。

 “原來如此。”紅藥喝了口湯,眼睛眯了起來。

 真鮮。

 好久沒吃著這樣順口的吃食了,她此刻渾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舒展著,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有了這口鮮湯,再看看滿盒美食,她還能怎麽辦?

 當然選擇原諒他啊。

 天意,都是天意。

 又喝了兩口湯,紅藥眉眼凝了凝,思忖了片刻,便用很輕的聲音道:“那湯家的事……”

 “是我。”徐玠立時接口道,面色亦隨之一寒。

 不過,很快他便又展顏而笑:“罷了,先不說這些敗興的事兒。說起來,那次是你第一次露破綻,第二回在王府的時候,你直接叫我劉公子,我便猜出了個大概。你那口音也挺重的,我一聽就聽出了嶺南調。”

 “胡說,我根本沒口音的。”紅藥不樂意了,朝他翻了個白眼。

 她官話很標準的好不好,糟老頭兒準是聽錯了。

 “成成成,你官話沒口音,我有口音好了吧。”徐玠習慣性地不與紅藥計較。

 前世幾十年都是這樣,論口舌,他從來就沒贏過,就此養成了不跟她吵的習慣。

 再者說,和女人家吵架也沒意思不是?吵贏了也顯不出啥本事,吵輸了,忒丟人。

 不如讓她贏。

 紅藥也慣了他退讓的態度,望他一眼,驀地想起什麽,一扒拉他舀湯的手:“你也別總盛肉吃,吃點兒筍子吃點兒菜。”

 言罷,不由分說便搶過大湯匙,一面撈著筍尖,一面語重心長地勸他:“我都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光吃肉不好,也得吃點兒菜,葷素搭配著才能養身子。”

 分明是柔嫩的少女音線,隻那語氣卻是老太太的,然入耳之時,偏又軟糯甜美,於是不覺其嘮叨,反有種溫柔關懷之意。

 徐玠晃了晃神,刹那間,仿似又回到了前世二人同桌吃飯的情景。

 於是,習慣性地把碗往身後藏。

 紅藥早有所料,飛快一伸手臂,“啪”,一杓筍絲準確地落在徐玠碗中:“躲什麽躲,給你吃好吃的還躲。”

 前世時,這是老太太發威;而今麽,卻是小姑娘大發嬌嗔。

 而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被紅藥這樣說著,徐玠都只有苦笑:“好,好,我吃還不行嗎?”

 幾十年了,紅藥給他添菜添出經驗來了,快、狠、準,從沒落過空,他從最開始的抗拒,到後來的逆來順受。

 總之,好男不與女鬥。

 一時間,二人湯盞盡皆盛滿,遂手捧熱湯,坐在那小台磯上,“唏哩呼嚕”地喝了起來,待喝過一盞湯潤了腸胃,方盛了白米飯來吃。

 可憐那梅影重疊、暗香清淺,被他二人毫無形象的吃喝盡皆攪亂,偏他兩個毫無自覺,吃得不亦樂乎。

 吃喝的間隙,徐玠偷眼瞅了瞅笑眼微彎、專注於美食的紅藥,心頭漸漸湧起一陣暖意。

 前世時,他兩個也時常串個門、吃個飯什麽的,隻後來外頭漸漸有了閑話,他這才把金翡翠一家都予了紅藥,以飽她的口腹。

 而今回思,那一大堆人坐在圓桌前吃飯的熱鬧光景,自重生之後,便再不曾有過。

 他時常會覺得懷念。

 他與紅藥兩個,再加上金翡翠夫妻一家,老老少少六、七口人,孩子的笑聲,大人的說話聲,蘊出滿室溫馨,而那屋外,時而是落紅成陣的春光、時而是飛雪連天的冬景,又有時,是風雨飄搖、滿目蕭瑟的秋季光景。

 而無論季節如何更替,屋中的飯菜香氣與熱鬧歡愉的氛圍,卻始終不改。

 在徐玠那潦倒半生中,這委實是不可多得的溫暖回憶。

 一刹兒,徐玠的眼睛有點發熱,忙挖了一杓陳皮牛肉,拌在米飯中吃了起來。

 醬汁的濃香與米飯的清香,自唇齒漫向心間,他大口咀嚼著,隻覺得,這是他兩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

 此時若有人進院,必會覺得驚奇。這對少年男女分明清俊秀麗,鮮花嫩柳一般,可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地,那一抬胳膊、一捶腰,活脫倆老頭兒老太。

 北風剗地、天氣陰沉,卻掃不去院中二人(尤其是少女)對美食的熱情,縱是小院空落、石階寒涼,他兩個卻硬生生吃出了酒樓的熱鬧與喧囂。

 待到吃喝完畢,那食盒裡的飯菜已然見了底,紅藥心滿意足,擱下碗來,拿帕子仔細地拭著唇,面上余著品嘗美味後的喜色。

 嗯,瞧著心情像是不錯。

 果然的,吃了好吃的,顧大蟲總會心情很好。

 徐玠暗自歡喜,收拾好食盒,變戲法似地又從屋裡捧出兩盞熱茶來,與紅藥兩個漱了口,再換上新茶,方才閑閑敘話。

 “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啜了一口茶,紅藥漫聲問道。

 “去年年尾的時候。”徐玠捧著茶盞暖手,側眸去看紅藥:“你呢?”

 “約莫比你遲了兩個月。”紅藥道,仰頭望向天空。

 飛簷之外,是灰白的雲絮,不知何時,陽光已然盡皆消隱,天地間,只有無垠的黯淡。

 她的心緒似亦被這天色影響,變得低落起來:“那時候我還以為在做夢呢,就使勁兒地自個掐自個,掐了快有半個月才明白過來,這不是夢。”

 這話說得徐玠直是忍俊不禁,搖頭笑道:“你也真是的,白瞧了那麽些個話本子,那又是穿越、又是重生地,你還想不明白?”

 “那不是話本子麽?誰知道那能成真的?”紅藥說道,聲音低了下去:“過後我自是想明白了。卻又覺著,這還不如是個夢呢。”

 語罷,又歎了一聲,神情落寞。

 她還有句話不曾說。

 事實上,就算是此時此刻,她也仍舊希望著,這是一個夢,而待醒來時,她並非深宮中的婢仆,而是已然走過了那艱辛的大半生的老太太,安享著平安快樂的晚年。

 風掃過階前的殘花,小院之中,彌漫著無邊的寂寥。

 徐玠出神地看著紅藥。

 她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

 許久後他才明白,紅藥的處境,一點也不比他好,甚至可能更糟。

 建昭、元光、延康,三朝更替,皇城曾遭血洗。

 紅藥身在宮中,一定活得十分艱難。

 聽說,那幾度血洗,宮裡死的人成百上千,而她能夠活到最後,全須全尾地離了宮,也不知經歷了怎樣的變故,見過多少人的生死。

 當他亡命天涯之際,紅藥,正在皇城中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

 原來,這世上不獨他一人過得苦,旁人之苦,更甚於他。

 徐玠黯然垂首。

 於紅藥而言,那段日子,應該是她最不願回顧的了,可偏偏地,這一世,她可能還要將這段過往,再親身經歷一遍。

 徐玠終是明白,何以紅藥會對前世如此戀棧,情願年老體弱,也不願重返少年之時。

 委實是那日子太難熬,而那條路亦太難走,她才會如此怯於重活一世。

 思忖至此,徐玠心頭的那一絲火熱,漸漸冷卻。

 他做的對麽?

 分明紅藥隻想安然此生,而他此刻做的,很可能會讓她陷入前世亦不曾經歷的險境。

 他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似是忘記了,他們身份懸殊,那些於他而言尚且不易之事,由她做來,應是更為艱難。

 可是,再一轉念,徐玠的眸底,便又燃起灼人的焰苗。

 他們並非尋常人等,而是重活了一世之人,他相信,憑著前世所知,他能夠護她周全。

 更何況,他非是為著一己之私,而是為了大齊。

 可是,此念一生,徐玠忽又覺出異樣。

 他要救的,當真只是大齊麽?

 難道他最想救的,不是他東平郡王府,以及那府中他在乎的親人麽?

 這難道不是一己之私?

 那麽,他又憑什麽要求旁人來幫他?

 一時間,徐玠原本堅定的心,竟仿佛被濃霧包裹,不見來路、不見去處。

 紅藥此時也不知在想什麽,亦沉默著,小院中一片寂靜。

 梅香隱約,在風中兀自輾轉,方才還言笑晏晏的兩個人,卻皆是面色沉凝。

 前世的他們,各有各有難處,沒有人是活得容易的。

 而這一世,二人所求亦皆不同,徐玠不知該不該拉紅藥上他的船,而紅藥思慮的,則是他所圖何事?為什麽一定要將二人身份挑明?

 “你……是何時離開的?”半晌後,還是紅藥當先打破了沉默。

 她本能地回避了心中所思,問及的皆是無關緊要之事。

 徐玠聞言,扯動嘴角笑了笑:“也就比你晚了半年罷。”

 停了停,又道:“金兵破城,我卻是橫死的,死在了那些賊子的槍下。”

 很低的聲音,如若風吟。

 紅藥霍然轉頭。

 “金兵?什麽金兵?”她驚愕地、不敢置信地看著徐玠。

 前世直到她睡過去之時,分明那小鎮還安安穩穩地,哪裡來的什麽金兵?

 她甚至都不曾聽說過金兵這個名號。

 徐玠這是在夢話麽?

 還是說,他是在以虛言恫嚇於她?

 “你運道好,沒趕上。”徐玠歎道,神情絕不似作偽,因為,他眼底徹骨的悲涼,是根本演不出來的。

 語畢,他複又強笑:“我的運道也不錯,上趕著死在了他們手底下,倒是沒去當那亡國之奴。”

 紅藥怔怔地看著他。

 亡國之奴?!

 大齊……居然亡了?!

 她微張著嘴,如同被人施了定身術,從身子到表情,盡皆僵直。

 徐玠的話其實並不難懂。

 可是,紅藥卻怎樣也轉不過來。

 她弄不明白,那麽安靜的一所小鎮,怎麽就會遭了兵災?而那樣強盛的大齊,如何說亡就亡了?

 見她仿似被這消息擊倒,竟是半晌不說不動,徐玠心下微覺刺痛,似是又重回到了那個被鐵蹄與慘呼淹沒的小鎮。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方才將起伏的情緒斂下,換過一種平靜的語聲,大略將前世之事說了一遍,末了語道:“……所以我說你運道好呢,你走在了大齊亡國之前。”

 紅藥怔忡地坐著,手中茶盞歪斜,茶水潑出大半,她卻根本不曾察覺。

 大齊……當真亡了?

 這怎麽可能?

 大齊不是一直很強盛麽?方才徐玠也說,那金國不過是個化外小國,這樣的一個小國,如何能把強盛的大齊給打敗?

 縱使徐玠說得極為詳盡,可她卻仍舊覺得,那不是真的。

 “大齊,真的亡了?”紅藥的聲音微顫著,轉頭死死看住徐玠,似是想要從他的臉上,得出否定的答案。

 縱是邊陲小民,縱是一直縮在自己的小天地不問外事,紅藥卻也是識過字、讀過書的,她如何不知,一國之亡,會為如她這樣的百姓,帶來怎樣的滅頂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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