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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妝》第一百五十八章 瞧瞧(2合1)
石榴街的街坊們,後來都還活著麽?

 還有金娘子一家子,也都活著麽?

 紅藥記著,便在她過逝之前,金娘子家才添了個小寶寶,那尚在繈褓中的孩兒,有沒有逃過賊子的鐵騎?

 而在她死後,那座安靜的小鎮,還存在著麽?

 閉了閉眼,紅藥再不敢往下想。

 “大齊確實亡了,我死的時候,鎮子上到處都是慘叫。而早在我死之前,大齊北面的大片疆土,便已然被金國佔領了。”徐玠的語聲極為平靜,甚而有些冰冷。

 那冰冷便如一根尖細的針,直直刺進紅藥心底。

 她張開眼,雙唇輕顫,渾身亦跟著戰栗。

 她原還想著,她一早便將鋪子轉到了金娘子名下,便是老病而死,金娘子一家守著鋪子,也能活得很好。

 卻原來,那不過是她的癡心妄想。

 大齊亡了,那鋪子又怎麽可能還存在著?

 紅藥的一陣一陣地痛著。

 看著她蒼白的臉,徐玠無聲一歎,伸臂將她手中茶盞擺正,複又轉頭,望向滿目蕭瑟的庭院。

 這個瞬間,他原本動搖的心,倏然堅硬如磐石。

 “紅藥,我想救下大齊。”他忽地開了口。

 極低沉的語聲,每一個字都如同石塊,將寒風斫得四散。

 說這話時,他沒去看紅藥,隻定定地望向前方。

 紅藥抬頭望住他。

 她沒大聽懂他的意思。

 這一息,在她腦海中反覆盤旋著的,仍舊是方才的那些念頭,以至於她根本無暇思忖徐玠的話語。

 這世上,再沒了大齊。

 那委實是她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實。

 “你聽見我的話了麽?”低語聲幾乎就在耳邊,溫熱的氣息吹動著紅藥的發絲,她覺得有些癢。

 而後,那迢遙的音線,才漸而變得清晰起來。

 “我想救下大齊,只是,憑我一人之力,終有欠缺。我希望你能來幫我。”少年的聲音如同公鴨,隻此際聽來,卻又仿佛有著種別樣的分量,重愈泰山。

 這一回,紅藥不僅聽清了,也聽懂了。

 於是,越發迷惑不解。

 “你說什麽?”她看著少年,一臉茫然。

 他要救下大齊,那便去救。

 身為男兒丈夫,心懷壯志自不奇怪。

 隻這一切與她何乾?

 她不過一個賤役,如何會與拯救國家這樣的大事摻和在一起?

 她想不明白。

 徐玠回望著紅藥,抿緊的薄唇再度開闔,吐露出讓人震驚的、卻又似乎順理成章的言語:

 “我想請你在宮裡幫我做幾件事。你本就盡知前事,說是當世之先知亦不為過,再加上你又身處宮闈,許多我不便之事,由你做來極為全家。我想,有了你的襄助,大齊,或許不會亡。”

 少年急急而語,句和句、字與字,熱切而又緊迫,火星子幾乎燒上紅藥的身。

 她定定地看著少年。

 有那麽一瞬,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可是,寒風自周遭湧來,透骨冰寒。

 她打了個激靈,感覺到了冬日的堅硬與寒冷。

 她沒在做夢。

 原來,徐玠真的要她幫他救下大齊。

 紅藥想著,不覺間,腰身一點一點地向下塌。

 少年人滾燙的眸光,仿佛將周遭的冰冷盡皆燃燒殆盡,紅藥覺出了一種窒息之感。

 “你幫我救下大齊,好不好?”徐玠再度啟唇,顫抖的聲音如若針尖,戳向紅藥本就脆弱不堪的心。

 她怔怔地坐在階上,仿佛身子與心分成了兩截。

 良久後,她才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我?幫你?救大齊?”

 一連三問,遲緩而又陌生,似是說話的根本不是紅藥,而是別的什麽人。

 “對。”徐玠正望於她,神色堅定,一如他斬釘截鐵的聲音:“我想你來幫我救下大齊。不,是我請你幫我,我懇求你幫我,救下咱們大齊。”

 微有些刺耳的音線,如鐵錘砸進岩石,紅藥眼前冒出金星。

 她?幫他?救下大齊?

 這是說笑話兒麽?

 紅藥忍不住當真笑了起來。

 “呵呵呵”,沒有起伏的笑聲,被寒風裹挾,冰冷而又疏離。

 “你要我幫你救大齊?”紅藥終是完全、徹底地醒過了神。

 於是,越覺好笑。

 她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向徐玠,像在看一個瘋子:“我一個宮女,居然能幫你救下大齊?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我自然知道。”徐玠肅容道,語氣比方才更加肯定,也更加急切:

 “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覺著你不過是個小宮女,做不了大事、幫不了大忙。可你不知道,有許多事,這世上只有你才能做到,誰都不行,只有你行。”

 他飛快地說著這些,仿佛但有一絲遲緩,紅藥便會起身逃開,他甚至還在說話時伸出了一隻手,虛虛扯住了紅藥的衣袖。

 這一刻,他是如此切盼著眼前的少女,能夠說上一聲“好”。

 然而,並沒有。

 回答他的,是瓷器發出的“豁啷”脆響。

 茶盞落地,茶水與殘渣濺了滿階。

 這聲音擊碎了小院的蕭瑟,響亮而又刺耳。

 紅藥飛快起身,面上已然掛起客套的笑:

 “徐五爺說笑了,奴婢不過是個奴婢罷了,上頭一層層地壓著不知多少人呢,這些人隨口一句話,便能讓奴婢死無葬身之地。奴婢雖身微命賤,卻也不想那麽早死。”

 她一面說著,一面步下台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隻將一段說不上多熱切的言語,丟進風中:

 “五爺是做大事的人,身份尊貴,就不要拿奴婢這等草芥之人的性命開玩笑了。奴婢還有事,先回去了。”

 零落的音線,微冷的語氣,刹那間,那個匆匆遠去的背影,將這所潔淨而又蕭索的院落,點綴得越發荒涼。

 誰的命不是命呢?

 紅藥擰著眉頭,袖子裡的手幾乎掐出血印。

 她知道她的命不值錢,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惜命。

 挽大廈於將傾、扶國難於危困,那是話本子裡無所不能的女主才能做得到的事。

 她算哪棵蔥哪根蒜?

 一沒本事、二無背景,她憑什麽去做這些?

 就憑腔子裡的這口氣?

 就憑這沒幾兩重的血肉之軀?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紅藥很想大笑,可她的面孔卻陰沉下去,心底裡竄起一股股的火苗。

 微不足道之人,竟妄想著改天換命,這和送死有區別麽?

 當然的,若她也是什麽貴族姑娘、皇家親眷,或許她也能想辦法做點兒什麽。

 可她分明不是。

 她千真萬確地卑賤著,亦千真萬確地微不足道著,人家腳底下的泥星子都比她高貴幾分。

 她有什麽資格去挽救一個國家?

 紅藥寒著眉眼,眼底深處,卻有著連她自己亦未察覺的厭倦。

 必須承認,這一刻的她,實則是厭棄著自己的。

 她厭棄著這樣的自己,膽小、自私、卑怯以及畏縮。

 她打從心眼兒裡厭棄著這樣的顧紅藥,更厭棄著這個以苟活為榮、拚命找借口粉飾、實則不過是為了不讓自己難堪的虛偽的自己。

 她怎麽活得如此難看?

 若這是話本子裡的人物,紅藥定要狠狠罵上幾聲解氣。

 可偏偏地,這個討厭的角色,就是她自個兒。

 紅藥舉袖掩面疾走,仿佛身後有什麽東西追著,很快地,青石照壁已在眼前,照壁下的雜草在朔風裡彎下了腰。

 紅藥又有點想要笑了。

 她不也就是一棵雜草麽?

 風大點兒、雨大點兒,就立時折腰屈節,沒點子骨氣。

 徐玠也真是失心瘋了,居然找到她的頭上來。

 不是她瞧不起自個兒,就她這樣的小人物,再來一百個,也做不了什麽。

 紅藥腳底生風,裙擺“撲啦啦”作響。

 徐玠負手立於簷下,望著那個幾乎是倉惶而去的背影,面上並無太多訝異。

 他知道她會如此。

 事實上,無論換作誰,也不可能當即便應下的。

 再退一萬步,前世的顧紅藥,也不過是個潑辣些的老太太罷了,過慣了安逸的日子,她約莫從不曾想過,會有人請她幫忙救一個國家。

 便是徐玠自己,有時亦覺此念虛妄。

 事實上,但凡有一點可能,他也不想將紅藥拉入險局,甚至就在此時此刻,他已然在考慮要給紅藥找幾個幫手。

 他還記隱約得幾個可信之人,他們或許近不得六宮,但在皇城之中,他們還是能夠走動的。

 有他們在,想必也能護著紅藥一二。

 畢竟,她是他最重要的夥伴,而非棋子。

 縱使世事如棋,這世上誰都是棋子,可在他眼中,唯獨她不是。

 這念頭一經生出,便根深蒂固,仿佛一直就存在著,理所當然,根本無須理由。

 他只是格外希望得到紅藥的幫助,且,也只有她幫得了他。

 為此,他甘願做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幽幽歎了一聲,徐玠探手入袖,取出一疊紙來,迎風一抖。

 “刷啦”,脆而纖薄的紙頁翻動聲,隨風入得紅藥耳中,而後,便是徐玠一字一頓的語聲:

 “重、生、之、富、貴、大、閨、女。”

 粗嘎的聲線,被風聲切割著,幾乎連不成句。

 紅藥飛快轉進照壁。

 兩息之後,她又行雲流水般自另一頭繞了回來。

 一應動作一氣呵成,毫無阻滯。

 “我就想瞧瞧那照壁上頭雕的什麽花兒。”若無其事地、爽朗地笑著道,她的腳底如裝了風火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至徐玠跟前,明亮的眸子裡仿佛粘了漿糊,緊緊粘在他手中的那疊紙上。

 一瞬間,那迫切而又期待的眸光,竟仿佛能瞧見火星子。

 “顧管事怎麽又回來了?”徐玠用一種“我就知道會這樣的”神情看著她,唇角勾了一抹淡笑。

 紅藥想也不想,斬釘截鐵地道:“自然是回來幫你救大齊。”

 語畢,伸手一指那疊紙,面上竟是十分罕有的一個甜笑:“五爺,這個能給我瞧瞧麽?”

 徐玠看了看自己的手,作醒悟狀地“哦”了一聲,揚了揚那疊紙,“你說這個啊——”

 故意拖長的語聲,將紅藥的脖子也抻長了,梳了雙髻的腦袋像牽了根繩兒,徐玠的手晃到哪裡,她的腦袋就轉向哪裡。

 “成啊,顧姑姑想瞧,那就瞧瞧唄。”徐玠很是爽快,一手便將紙頁遞了過去,半點遲疑皆無。

 紅藥此時哪還能想到旁的,迫不及待地一把接過,匆匆向那紙上掃一眼,登時那眼睛就亮了,欣喜地道:“這……這是大結局?”

 “算是吧,還沒寫全。”徐玠負了兩手,一臉地淡定,又朝紅藥身後抬了抬下巴:“我說,顧管事怎麽不走了哇?”

 “走什麽啊?不是商量著救大齊麽,繼續商量,繼續商量。”紅藥沒口子地道,頭也不抬,一屁股便坐在了台磯上,如饑似渴地翻動紙頁讀了起來,像是恨不能一腦袋扎進去才好。

 徐玠笑微微地看著她。

 果然,對付顧老太,話本子就是殺手鐧啊。

 不枉他前幾日寫到半夜。

 委實是關鍵時刻,這東西比什麽家國大義都管用。

 他拂了拂衣袖,模樣極為從容。

 經此一事,他再度斷定,這些話本子,就是顧老太的命根子。

 前世她咽氣的時候,手裡還抓著本話本子,徐玠頗費了些力氣才從她手裡摳出來。

 過後,他便將所有話本子都燒給了她,讓她在天之靈瞧個痛快。

 不想,眼開眼閉間,他二人居然雙雙重生,而他手頭的話本子,更成了勾住對方的關鍵。

 想他徐五爺也是歹命,前世為這老太太抄話本子抄了十來年,重生之後,還得繼續乾這行當,且還不是抄,而是回憶著寫。

 有好些話本子,至今還在李婆子手中。

 得尋機討回來。

 還有菜譜。

 今日帶來的這幾道菜,是他苦心冥想了好久才回憶起來的,再多的卻是沒了,而若是僅憑這幾道菜,想要讓紅藥長長久久地幫他,卻是不易。

 所以,菜譜比話本子更要緊。

 徐玠暗自琢磨著,瞄了一眼紅藥。

 紅藥正老老實實坐在石階上,一臉癡迷地讀著話本子,對身外發生的一切毫不關心。

 徐玠就此斷定,只要有話本子可瞧,縱使天塌下來了,她也不會多看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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