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門口、窗口“砰砰”幾聲,門閂木撐齊斷,從中伸出十幾支黑黝黝地槍口,俱都對準了女老板,只要她稍有動作,登時就要將她射成蜂窩一般。
這一下變起倉促,女老板措不及防,臉都似乎嚇得白了幾分,直愣愣地坐在那裡,如墜噩夢:
“公子,你這……這是……?”
梁錚左右看了看,這才微微一笑:“紅娘子,別來無恙。”
此言一出,那女老板的臉上頓時像開了大染坊,紅的、紫的、白的、黃的、綠的、粉的……瞬間精彩萬分,良久才沉沉地黑下臉來:
“你怎麽知道是我?”
“不,你的偽裝的確惟妙惟肖,”梁錚搖搖頭,自顧著拿起桌上的酒杯,給自己斟滿,“一開始我倒也沒想到是你,然而事實上,很快我就看出來了。”
“我……露出破綻了嗎?”紅娘子蘇子晴咬牙切齒地問道,仿佛就連發出聲音都需要咬緊牙關。
“你臉上的這副,可是人皮面具?”梁錚呷了口酒,走到紅娘子身前,伸手一拂,果然從她臉上揭下了薄薄地一層面具,露出了蘇子晴那張由精致的五官組合出的如雪嬌顏,正狠狠地瞪著一雙剪水的秋瞳,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嘖嘖,果然做工精妙,外表看來和真人一般無二。”梁錚沒理會對方殺人的目光,把人皮面具放在燈下看了看,忍不住讚道,“所以一開始,我並並沒有產生懷疑。但很快地,我就發現了最少三處的破綻。”
“三處的……破綻?”蘇子晴怔愣。
“首先就是稱呼。”梁錚伸出一根手指,“你記不記得,我們帶著家將們剛進店的時候,你是怎麽說的?”
時間回到一個時辰前,周記緞莊門口。
“我是老板的遠房親戚,昨兒才從石家莊投來的,因家裡鬧了蝗災,窮得實在揭不開鍋了,這才琢磨著來這兒混口飯吃。可巧昨日老家來信,周老板回鄉探親去了。這不,就叫我看著幾天。”那女子說著,蹲身福了一禮。
“原來是這樣。”徐虎點點頭,倒也不多說,指著身後的梁錚道,“這位是我們少爺……”
“曉得曉得~!梁府梁公子嘛。永寧城裡沒有不認識的。”少女見來了生意,精神大振,“不知梁公子想買些什麽?但凡我們這有的,公子隻管挑,就是沒有的,咱也能想法子給變出來,保管讓您滿意就是。”
……
時間回到現在。
“我這人名聲雖說不好,但也不至於到外省都聞名遐邇的地步吧?你既然是‘昨日’才從‘石家莊’投的親,按理並不該見過我才是,怎麽我的家將話沒說完,你就知道我是‘梁府梁公子’?”
紅娘子渾身一震,竟說不出話來。
“當然,我知道自己名聲不好,或是你聽過我什麽事兒,或是昨天我出門的時候有人給你指過我,所以那時候我只是稍稍有些奇怪,倒還沒多想。然而你做的一件蠢事,卻徹徹底底地讓我起了疑心。”
時間回到一個時辰前,周記緞莊門口。
“蜀中的蜀錦、金陵的雲錦、姑蘇的宋錦、廣西的壯錦……應有盡有,公子何不進來瞅瞅?”女子一邊說著,一邊把梁錚等人讓進店裡。
幾人進得店內,果見四壁彩條添花,掛滿了用料考究的錦繡織造,有的四方連續,色調鮮豔,有的錦紋絢麗、格調高雅,有的圖案生動,結構嚴謹,還有的質地堅柔,織工精細……琳琅滿目各色錦帛簡直令人眼花繚亂。
……
時間回到現在。
“你倒是裝得周全,生怕我看不上你們的錦帛,在店裡擺滿各色錦緞。”梁錚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可是你想過沒有,周記是緞莊,怎麽可能隻賣錦帛,其他什麽綢料布匹都沒有?”
“這……”紅娘子渾身再震,癱坐椅中,已是行同木偶。
“再就是價錢。”梁錚伸出第三根手指。
時間回到一個時辰前,周記緞莊內。
“…………是嗎。”梁錚不置可否地笑笑,“那敢情好,省了我多少事……只不過這價格……”
“價錢方面公子隻管放心,咱們‘周記’是百年字號,按質論價童叟無欺。何況你我兩家世交,我就是陪了本兒也不敢賺公子的錢呐。”那女子笑嘻嘻地說道,“不過收些成本,另請公子賞個三瓜兩棗地給下頭的夥計也就是了。”
時間回到現在。
“你是怎麽知道我們梁府和周老板是世交的?”梁錚攸地轉過身,緊緊地盯著紅娘子,“按你的說法,周老板昨日就回鄉下省親去了,我們決定來周記定錦帛的事是昨天在府裡定下的,他好端端地,怎能未卜先知地知道我們要去他那定貨,還特地交代你兩家世交,可以打折?”
“我……”
“所以這麽看來,昨日我們在梁府議事的時候,那個偷聽之人就是你無疑了。”梁錚笑道,“女俠輕功果然厲害,徐虎一發覺有異就追了出去,已經看不到你的身影了。”
紅娘子:“……”
梁錚:“到了這裡,我已經肯定你這位女掌櫃的有問題了。但我還沒想到你要準備怎麽對付我,直到你讓我的家將去搬貨。”
紅娘子:“……”
時間回到一個時辰前,周記緞莊內。
“……不如這麽著,”那女子解釋道,“公子今日既然帶了這許多家仆來,乾脆讓他們直接到後堂把貨搬走得了,公子只在這裡稍歇,我這有上好的毛峰茶請公子品鑒。”
“原來是這樣。”梁錚瞥了她一眼,起身橐橐踱了兩步,站在門口隔簾望著後院,果見那裡疊著幾撂貨箱,整整齊齊地碼在地上,不禁莞爾。
……
時間回到現在。
梁錚:“那會我就看見後院裡整整齊齊地碼著貨箱,你倒是備的齊全,連貨都準備好了。可你也不想想看,我們才選的款式,這些貨箱怎麽可能提前備好放到廊下?”
紅娘子:“……”
“那時候我就知道,你是要借故支開我的家將,然後趁機對付我,對不對?”梁錚笑了笑,“你倒是沒忘了咱們的賭約,只可惜我也沒忘。所以我才讓徐虎回府去拿‘我常用的幾樣蘸花細刻的銀質碗碟’,實話告訴你,我在家從不用這些勞什子的東西。”
“你!”紅娘子渾身三震,雙目幾欲噴火。
然而她的身形才動,周圍的火槍已經齊刷刷地逼了過來,無奈之下,隻得凝固當場。
“徐虎這人,雖說有些粗心,但腦筋還是轉得很快的。”梁錚說著,讚許地瞥了徐虎一眼,“他讀懂了我的暗語,於是就設下了這個洪門宴,剛剛他進來,把碗碟拿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暗示過我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廢話少說!”紅娘子霍地抬起頭,“我既然落在你的手上,也無話可說。你殺了我罷!”
說著,夷然無懼地閉上了眼睛。
“殺你?”梁錚搖了搖頭,一邊背轉過身,“這次饒了你,你去吧。”
蘇子晴目光一凝:“你當真還肯放我?”
“我既然和你有賭約在先,這一回雖然僥幸贏了一局,但我既然已經答應抓你三次放你三次,換你此生不再為匪,自然不會食言。”
蘇子晴忍不住吸了口氣。
她是江湖兒女,素來重諾,然而梁錚一個“惡少”,竟然也會一諾千金,這一下還真是讓她意外之余,隱隱有了幾絲感佩。
這個人……
倒和傳聞中的有些不像。
“那我走了。”她定了一回神,朗聲開口,“這一次是我大意,下一回,你可就未必有這麽好的運氣了。”
說罷飄然而去,背影攸忽間就隱沒在黑暗之中。
※※※
一眾家將不禁相顧駭然,徐虎忍不住就走上前,道:“這女賊武功之高,世所罕有。大人就這麽放了她,下一回……”
說到這裡,竟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梁錚此時也在望著紅娘子遠去的方向怔怔出神,聽到徐虎發問,隻微微搖頭:“我答應過放她三次,自然有我的道理,江湖兒女素來踐諾,隻盼將來她信守約定,若是真的就此改過, 也是蘇……也是她的造化了。”
他剛剛差點就說出紅娘子和蘇清和的關系,但轉念一想:蘇清和當初和自己說起此事之時回避了所有人,顯然這層父女關系他還沒對大夥兒捅破,自己也就不好去揭破這個燈虎兒。
“眼下這裡事了。”梁錚見徐虎呐呐地隻不言聲,又轉過了話題,“咱們趕緊回周記緞莊,我估摸著真正的周老板就在莊內。”
說著,便領了家將一路衝回緞莊,果然在櫃台底下發現周老板及幾個夥計都被五花大綁地捆在了那裡,嘴裡還塞了破抹布,除此之外,莊中裡裡外外一個人也無,顯然紅娘子已經去了。
梁錚忙命人松綁,周老板自然感激涕零,一個勁兒地道謝,又讓夥計封了厚禮拿來。梁錚自然一概不要,隻問他訂購錦帛之事,不想那周老板卻苦笑著搖了搖頭:
“唉,說起這件事,老朽本該全力幫忙的,只是……”
“可是銀錢的問題?”梁錚打斷道,“這倒好說……”
周老板連忙擺了擺手:“不不不,大人誤會了。大人梁大人救我一命,老朽哪裡還敢賺大人的銀子?只是大人所要太多,這小店著實拿不出來啊。”
“這……”
“咱們永寧是小縣,漫說我拿不出來,就只怕全永寧所有的布商加在一起,也拿不出這麽多錦帛啊。”
梁錚頓時涼了半截。
萬沒想到連全縣最大的“周記”都拿不出貨,這可如何是好?
然事已至此,終究也是無法可想,隻得拜別了周老板,回到府中招來管事重新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