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根寶其實現在是個天主教徒。當然,也是剛信了不久。
帶他入門的神父是個法國大鼻子傳教士,中文名叫吳臘月。吳臘月說他出生在十二月,到了中國學了一段時間中文後,就按照中國月歷起了這麽個名字。
法國人吳臘月在給人解釋教義時,說的最明白的是這麽一句話:“信了主,你就知道什麽事情是壞事做不得。不過,要是已經做了壞事也沒關系,只要信了主,就知道怎麽樣去贖罪。”
這不能說是他修煉不到家。實在是要讓他用磕磕巴巴的中文,準確表達出繁複的教義,真的有點強人所難。
當然,光憑這幾句話,並不能說服別人入教。所以,石根寶是吳臘月收的第六個信徒。
而第五個,是石根寶的媽媽。那天她歡天喜地的拎著一袋洋麵粉跑回家,一口氣都喘,就拉著石根寶去了宣講堂。
石根寶被他媽媽拉著去教堂,最終信了教,也不全是看在那一小袋洋麵粉的份上,他信教自然也是有著自己的目的。
什麽壞事不能做,這一點石根寶很清楚。
比如他自己,從小到大好事沒做過幾件。偷雞摸狗對他來說那都不能算是壞事了,照樣吃得香,睡的著。
只是自從加入了“黃道會”,後來做的哪一件事都能讓他夜裡睡不好覺。甚至連往日吃起來噴香的紅燒獅子頭,現在好像也沒了胃口。
石根寶頂關心的是吳臘月說的第二條,怎麽可以成功贖罪。成天睡不著、吃不香的日子,可是讓他愁壞了。
他甚至想問問自己的會長常林青,想問他晚上睡得好嗎?如果睡得好,是不是有什麽法子可以教教……
只是實在不敢張口問,怕挨大嘴巴子。
倉庫外面那個叫任連生的喊話他都聽見了。他知道那個姓任的瘦猴,也是青幫裡的弟兄。不過原先好像只是個街面上的包探,怎麽現在成探員了?
此刻他正和幾個幫會裡的夥計蹲在罐子上商量著。
他們這幫夥計說穿了就是上海灘的“三光碼子”。所謂“三光碼子”,其實就是吃光、用光、當光……癟三的雅號。
原本他們都是街頭混混,自從被常老板拉攏,加入“黃道會”,剛開始沒什麽事做,每個月會裡發的大洋還不少,不說吃香喝辣,日子過的還算滋潤。
而且常老板還經常給手下分送軍刀、皮靴、雨衣、啤酒、香煙等各種實物,隔三差五還弄個獎狀發個獎金,以示鼓勵。
有時還邀集他們這幫小混混,到虹口日本妓院飲酒作樂,出手很是大方。而小恩小惠也從不間斷,經常賞些家裡用的著的東西,還都是正宗的東洋貨。
賞下來的有日本被褥、瓷器等日用品,還有小孩子愛吃的禦果子(一種日本點心)、玩具等等,所以他們對常老板也很是感激,都起了為他賣命的心思。
只是後來他們才知道常老板是在替日本人做事,常老板吩咐他們做的最多的就是到租界跟蹤、綁架那些抗日社團活躍分子。
這個湖北人當真是心狠手辣的,被抓的人剁一截指頭都算小事,砍了人頭再把人頭包了丟到大馬路上的事情也是常有。
所以,他們現在也間接是在為日本人賣命,成了東洋鬼子的走狗。
尤其是去年,他們奉了常老板的指令到蘇北鹽城等地,用各種手段弄來了10歲左右的男孩50名。這些孩子後來都從上海送去了日本,聽常老板說是送到那邊的“黑龍會”去培訓了。
那些孩子裡少部分是用招工名義從大人手裡騙來的,更多的是常老板派人強行拐回上海,從而省了一筆贖買費。
石根寶知道這是缺了大德的事情,所以他天天睡不好覺。這才跟著他老娘拜了個洋師傅,想圖個安穩睡個好覺。
他不是沒想過退出幫會。只是已經拜了香堂,再想退出就不是三刀六洞的事了。“黃道會”的規矩是一旦加入,除非死了才能退出。
“不是說讓我們放光這罐子裡的農藥嗎?怎麽聽那個老任說是毒氣?”
幾個夥計蹲在罐子上琢磨著,任連生的臭名確實有幾個人是知道的。只能說顧楫之前的臨機一動,還是管用了。
原本一起來的日本人讓他們一人負責一節車廂。先爬到罐子上,把蓋子打開,等他們發出命令就擰開罐子。
而那幾個日本人正在四周埋設炸藥。尤其是最後幾節罐車,因為人手不夠,準備用炸藥引爆。
也是他們攜帶的炸藥不夠,否則全部裝上炸藥,根本不需要他們。
之前說好一起撤出去以後就把這個倉庫炸了。那樣就神不知鬼不覺,外面人還以為是農藥自己發生了爆炸。
“老石,你看那幾個東洋人的挎兜邊上吊著的是什麽玩意?”
車頂上,石根寶順著夥計的提醒,朝著那幾個東洋人看過去。
現在還在埋炸藥的只剩了兩個東洋人,還有兩個拿著那種怪怪的長管手槍,正躲在門裡防備著外面。
之前已經被他們打死一個老毛子了,穿著一身軍服的屍體現在就在門縫裡躺著。
四個東洋人的屁股上都有一個挎兜,裡面原來是裝的炸藥。而另一邊腰上都吊著一個白面布袋子,晃晃悠悠地在屁股上顛著,顯然沒啥分量。
在門口拿著槍的那一個東洋人會洋話,先前往外嘀咕了幾句,後來外面也回了幾句洋話。再然後,他們就沒動靜了。
“老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東洋人大不了屁股一拍坐船回國,我們兄弟怎麽辦?”
其中一個夥計對著石根寶說道。
石根寶四十多歲,這裡他年紀最長,所以都叫他老石。現在夥計們也不蹲在原先各自分配好的車頂上了,人心惶惶,都跳到他這裡來商量。
東洋人先前看到他們這樣,拔出手槍壓低了聲音叫他們回去,他們也懶得理。都到這份上了,誰還搭理他們。
他們要是敢開槍,外面的人正好衝進來,大家一起上路。
“我們一家老小都在這裡,跑都沒地方跑。外面人連我們的老底都知道了,真要是往外放毒氣,這得害死多少人……”
另一個插著話說道。
“真要是毒氣,就別想那麽多了,我們自己就活不成!”
石根寶咬著牙說道。
他的眼睛此時緊緊盯著東洋人腰上掛的那個口袋。
“怕是不能夠吧……真要是毒氣,這幾個東洋人也不要命了?”
先前說話的疑惑地問道。
“我見過一種皮套子。像馬嚼子一樣套在臉上,聽說可以防毒。”
石根寶下巴朝著東洋人那邊撅了噘嘴。
“那是防毒面具,我原先在英國人的染布廠裡做過工,洋人師傅調配料的時候就戴那個。”
那個之前說話的夥計說道。
“不幹了!我石根寶確實不是個東西,但這種事也做不出來!”
石根寶站起來一邊說著一邊從罐子後面的扶往下面爬。
“我們跟你一起,不幹了!”
其他幾個夥計也紛紛站了起來。
……
“你們,想做,什麽的乾活?”
這些日本人都會中國話。
一個在布設炸藥的東洋人,在車尾看到這個情況後連忙跑了過來,拎著一把長管手槍問道。
門口兩個擔任狙擊警戒任務的日本人也看到了,正緊張地注視著這裡,想過來又擔心外面的人趁機衝進來。
石根寶沒搭理他。繼續順著梯子爬到月台,站好後才問他:“來之前,常老板和我們說這裡面裝的是普通農藥,沒錯吧?”
“是,是農藥的,當然!”
東洋人惡狠狠地說道。
也就是今天這場面非常不利。
要是平時,這個卑賤的支那豬敢和他這麽說話,早一句“八嘎”,外加一個大嘴巴子扇上去了。
“到了這裡,你們說等會一起出去,然後炸了倉庫沒錯吧?”
石根寶繼續問道。
其他幾個夥計這時候都跟著從車頂上下來了,正聚在他周圍。
“講滴,沒有的錯!”
東洋人忍著脾氣,支棱著羅圈腿在地上前後滑動。
他很想發作,但還是忍了。
這幾頭豬一樣的東西,居然敢在他面前仰著脖子說話。算了,再過一會兒,等那邊把引線拉好了……
“那你們這袋子裡裝的是什麽?”
石根寶下來之前就想明白了,這事絕對不能幹了。
現在他也是豁出去了,命都要沒了,家裡人大概還要跟著他絕八代,他還怕什麽?
“八嘎!”
這個小蘿卜頭一樣的東洋人,一聽頓時就怒了。掄起早就按捺不住的短小羅圈腿,一腳就朝石根寶的襠下踢了過來。
他到也不是那麽下流,專門盯著下三路的要害招呼。
這已經算是他韌帶練得相當松弛了,畢竟平時每天習練東瀛柔術。
只是達到這個位置已經是他的身體和尺寸的極限。畢竟他從腳後跟到大腿根,滿打滿算,也就只有成年人兩三個虎口撐開那麽點長度。
“去你媽的!”
命都要沒了,在場的幾個“三光碼子”還吃他東洋人這一套?
包括石根寶在內,在場的都是不要命的青皮。平時也就是為了混點吃喝嫖賭、養家糊口的錢,才無奈跟在老板後面當狗腿。
其實這些人平時在外面,哪個是好說話的人?
有一個算一個。
這些人從小到大,基本都是壞胚子。平時欺個男霸個女、吃個霸王餐,對他們根本不算個事兒。
要說罪大惡極的大事,他們這種小流氓要是沒人帶頭,確實不大敢做。但只要有人領頭,對他們來說也沒有太多不敢的事情。
現在老石領頭想撂挑子,他們正好有了核心。
先前外面的喊話,他們都聽見了。最有說服力的是門口被東洋人打死的,確實是個貨真價實的洋兵赤佬。
所以,東洋人這一腳還沒沾到老石的邊,那個在染布廠上過班的夥計,開了一句國罵,抬起一腳就從邊上把他踹到地上。
還是因為身材關系,這位夥計臨時甩起來的這一腳,差不多正好踹在東洋人的脖子上。
東洋人的脖子挨了這一下,精神意志再是頑強也頂不住。猝不及防之下,毫無懸念地被踹翻在地。
摔下去的時候左半邊臉砸在水門汀上,因為慣性,這半邊臉還貼著水門汀“滋滋”地往前哧溜了好一截。
石根寶和哥幾個站在邊上,光聽這聲音就覺得挺疼的……
東洋人一倒地,另外幾個夥計上去把他按住,有人一把揪下他腰裡的那個白面袋子,扔給了石根寶。
石根寶打開袋子,拽出一個很像中國馬嚼那樣的物件。
果然,正是一頂防毒面具。
這時,另外一個埋設炸藥的東洋人聽到動靜也跑了過來。手裡舉著槍,卻也是沒敢喊叫,應該是怕驚動了外面的人。
石根寶他們手裡沒武器,每個人也就是綁腿上插了一把匕首,或者腰裡面別了一把小斧頭。
一直盯著周邊情況的石根寶迅速彎下腰, 從地上撿起東洋人跌落在地的手槍,直接就開了一槍。
槍,他們都是會用的。不過常老板平時不給他們攜帶,出去做壞事時才臨時發給他們。行動結束,一回去就讓他們上交了。
這次因為跟著日本人出來,更是沒敢給他們發槍,就是怕他們對主子不利。
“噗!”
這一槍,正好打中那個東洋人的胸口。
石根寶看著他身子中了槍,卻還是往前跑了幾步,像是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直到泄完了那一口氣,才栽倒在地上。
看了看冒著白煙的槍管,石根寶想著,這個怪怪的長管槍難道就是老板們說過的“無聲手槍”?
難怪開一槍的聲音,比出個虛恭的動靜也大不到哪去。
“趕緊撿槍!”
來不及多想,石根寶讓兄弟們趕緊撿槍。
他們現在這裡人多,總共八個夥計,東洋人就剩兩個了。呃,不對……
“噗!”
又是一聲悶響,羅圈腿的額頭開出一朵血花,鮮血慢慢淌了出來,流到了月台水門汀上。
好了,這下就真的只剩兩個東洋人了,石根寶心裡定了定。
既然已經動了手,殺一個和一百個都沒區別。趁著還沒走漏風聲,等會連夜回去帶著家人跑路,說不定還有一條生路。
“外面的任兄弟,還在嗎?”
石根寶朝著外面大聲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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