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在恐懼。
他本以為自己的安排已經是天衣無縫:以城中糧倉是軍糧的名義諫言不能開大倉放糧,又幾經周轉建議公輸仁做粥鋪接濟流民,漸漸流民成勢之後他提出糧倉虧空需要買糧,而侄女公輸胤雪急著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果然自告奮勇挑了這個擔子,中了圈套,二話沒說就帶著人離開了錦州城。
之後,他收買了幾名外家供奉幫他尋找修行者,假意是說要給自己招些護衛防身,然後找來的人卻被他偽裝成唐軍的散兵遊卒在城外襲擊了糧隊,二老太爺雖說留了個心眼,帶了一名家中供奉同去,可先前回來複命的人明明說那名供奉胸口中劍狼狽逃脫,儼然是活不了多久的。
只是,當他聽說那些“外請”的修行者此番損失也較為慘重之後,他也不敢再細問公輸胤雪究竟是死是活,回報的人隻說沒留一個活口,想來,該是死了。
但,公輸胤雪竟沒有死,還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若是自己雇凶一事被揭穿……
管家的公輸仁雖然一直纏綿病榻,可手腕仍在,又一向最恨家事不寧,想要處置他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
但他想了一會兒,卻也漸漸平靜下來,轉過身,看著那滿是驚慌的妻子,沉重道:“胤雪……她真的回來了?”
“哎喲,爺,這種緊要事情,我還會跟你說假話不成?”夫人林氏急切道:“我在一旁聽得真真兒的,胤雪那死丫頭,真的沒死,據說就是她帶回來的那個野男人救了她一命,所以她才以身相許,要與他結為夫妻。大爺聽了這事兒,不但沒有罵她私自做主,反倒誇她知恩圖報……”
“知恩圖報?”公輸究瞪圓了眼睛,話語中透出一股怒氣,“這算哪門子知恩圖報?嘿,人家救了一條命,給些財物金銀也就罷了,好歹是我們公輸家的女兒,婚姻大事,自有長輩做主,哪能在外面隨便找個野男人就嫁了?這傳出去,我們公輸家的臉往哪兒擱?大哥他也昏了頭嗎?一個不知來路的混球小子,也配入贅我們公輸家?”
“爺,我看這事兒有蹊蹺。”林氏低頭眼神變換,想了許久道:“你想啊,她一個女孩子家,早幾年前就該出嫁,叔叔疼他,所以讓她自己挑選青年俊彥。可幾年來,她一個都沒看上,因為什麽?還不是為了留在家裡,幫著她那弟弟跟我們爭?現如今她也是知道自己年齡大了,留不住,所以才想了這麽個法子,找個野男人入贅,這樣她就還是公輸家的女兒,自然有權力幫著她弟弟與我們爭。”
公輸究面色沉重,低聲道:“你說得不錯,這我也早想到了。只是我有一點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急?”
林氏微微一愣,道:“什麽意思?”
“她前腳剛剛死裡逃生,後腳卻急急忙忙地帶回來一個男人,不管怎麽說,這事兒都有些太突然了一些。”公輸究沉思道:“我怕的是她已經猜到了一些事情……原本這事兒也不難想,她出行的路是二老太爺安排的,也就只有我們自家人知道,結果半路上遭襲,人被殺得一乾二淨,而家中除了我和老四……。”
“那怎麽辦?”林氏有些惶恐,“她要是真的把事兒告到大爺那去,那我們……”
“慌什麽!”公輸究一聲低喝,“就算她猜到了這事兒和我們有關,可她又有什麽證據告到大爺那去?唐國本來就在我墨家邊境周旋,小股斥候乘虛而入也不是沒有可能,她憑什麽把這屎盆子往我們頭上扣?要知道,現在大哥最不喜的,就是自家人爭來爭去,否則我和老四何必如此克制,連自己手下人都不敢用?她呀……估計也只能吃下這啞巴虧。”
他的眼中露出幾分恨意,道:“要不是大哥看得緊,就憑老四那個莽漢的榆木腦袋……還有公輸胤雪那個不識好歹的半大女娃娃,何德何能配跟我爭?”
“那現在我們怎麽辦?”林氏心中微微放松,“胤雪回了宅子,大爺這會兒正在準備給她接風洗塵,一會兒大爺肯定會讓人來請我們,到時候一桌吃飯,我們又該如何自處?”
公輸究哼聲道:“還能說些什麽?你好歹也是她的叔母,此番她死裡逃生,你多說些寬慰的場面話便是了,還想怎樣?難不成要我們為二老太爺的死,抱頭痛哭麽?”
“還寬慰?她會信?”
“信不信是她的事兒。至少在大哥面前,我們樣子還得裝好,大哥那身體,我估計也沒多少天了,遲早得病死在床上,可只要他活著一天,這公輸家還是他說了算。這回也不算虧本買賣,至少二叔沒回來不是麽?沒了這最大的靠山,她又能翻騰起多大的浪花來?這管家的權力……”公輸究咬咬牙,“遲早是我的。”
“走,去看看。”他冷笑一聲,“我倒要看看,這丫頭上是真看上了這個男人,哪怕不顧自家顏面也要以身相許,還是說她只是打算借這個男人入贅,繼續留在家裡跟我們爭鬥下去……不管是哪種,我都不會讓她得逞!”
公輸究打定主意,也就不再遲疑,甚至原本的畏懼在此刻都化作了幾分怒意。
不過在那之前,他又回了一次樓閣廳中,換上了一副笑臉,輕聲道:“三位對不住了,剛才處理些家事……那個,菜式可還習慣?高先生可千萬不要客氣,若有什麽準備不周全的,盡管提出,既然來了公輸家,我總要盡到地主之誼才行。”
可你還不是地主。高易水心裡譏諷,但臉上笑容倒是宛若春風裡的一株向陽花,讓人看著都喜氣洋洋。還有眼中幾乎能流淌出來的真誠,真誠得讓蔡琰都忍不住翻了四五個白眼。
“哪裡話,三爺這番禮遇,已經是讓我們受寵若驚了。公輸家多得是高手,就連破了三境的小宗師也不少,那天即便我們沒有出手,憑借公輸家的實力,三爺也不可能出事。”
“噗哧”一聲,蔡琰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後趕忙地假意湊到阿布耳邊說話,又把自己的耳朵貼到阿布嘴邊,就好像剛剛兩人一直在說什麽有趣的事情。
高易水瞪了她一眼,蔡琰到底是蔡琰,只是一聽就知道他是在拍公輸究的馬屁,雖說這公輸家是不缺那些三境和小宗師修為的高手,可那些人又怎麽會聽他命令,供他驅使?也就只有公輸仁或是公輸家的老祖宗才有這個資格受他們庇護。
其次,這些破了三境的小宗師,年齡只怕都已不小,輕易不會出手,公輸究被綁,他們或許第一時間會想著要去報官才是。
不過高易水的馬屁倒是拍到了公輸究的心坎上,加上他表現出來的謙恭姿態,也讓公輸究十分受用,既然這樣,他也不吝說些好話:“高先生說笑了,其實這位呂小兄弟也是大才之人呐, 小小年紀已是入了第三重境界,來日成就小宗師必定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而高先生本人琴藝天下無雙,又謀略過人,廣交世間能人異士,便是入了某一朝堂也必定會有一席之地,而蔡姑娘沉魚落雁,姿態翩然,想來,也不是凡人。我公輸究何其幸運,能得三位相助……”
“哪裡哪裡……”
“豈敢豈敢……”
兩人都是執著手,惺惺相惜地互相拍馬,你來我往,好不快活。
到了後來,空氣中的那股子屁味實在濃厚到幾乎快要讓蔡琰嘔吐出來,阿布則是不斷地苦笑,心想秦軻要是在這兒,只怕早已經受不了在桌板下用腳踹高易水了。
不過公輸究畢竟心思不在這裡,找了個空檔便適當停了下來,告了一聲“三位慢用”,轉身急匆匆地離開了樓閣之上。
(抱歉回來晚了,騎車找不到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