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最適宜出門踏青,然而南濕北冷,謝徵還是披了件略薄的鬥篷。
她帶著玉枝到了東吳石頭城舊址,正是在石城山上。
山不高,二人登上來,自是臉不紅氣不喘。
謝徵站在山上,正俯瞰山下長江之水滾滾奔流,忽聞不遠處傳來戲謔之言:“夫人好雅興!”
聽到這話,謝徵不必循聲去看,也知是何人了,她仿若未聞,既不回答,也不側首去看他。
沈文和從東邊慢悠悠的走過來,緊接著又說道:“這石城山之景本已是美不勝收,加之夫人這般美貌的女子在此,更是建康一絕。”
謝徵終於側首看了他一眼,她不屑的將他從頭到腳都打量了一遍,而後就轉身往西邊走了,沈文和仍悠哉遊哉的走著,見她要走,便喚:“夫人莫走啊,怎麽見為夫來此,竟要這般躲避。”
沈文和是一個人上山的,孫淝在山下守著牛車等他。
謝徵聽他喚夫人,不耐煩的停下來回頭看著他,玉枝便也停了下來,她衝沈文和說道:“沈侍郎好生無禮,我家娘子尚未出閣,更不曾與你婚配,你開口便喚我家娘子‘夫人’,究竟是什麽意思!”
沈文和卻一臉吊兒郎當,笑道:“她是我三書六禮迎過門的,我不喚她‘夫人’,那該喚她什麽?”
“沈侍郎可弄弄清楚,我不是你夫人,”謝徵站在對面,言語間表面上雖平靜如水,言談間卻又顯得氣勢如虹。
沈文和一刻未停下腳步,仍在朝謝徵走近,他輕笑道:“你同我夫人長得一模一樣,連體態身姿都與我夫人如出一轍,怎麽就不是我夫人了。”
謝徵火冒三丈,待沈文和走到她跟前來,她不由分說的,抬手便扇過去一耳光,極是冷靜的說:“如若沈侍郎再像今日這般侮辱我,可就不是一記耳光這麽簡單了。”
她說罷,便極瀟灑的照著來時的原路往東邊方向走去。
沈文和挨了謝徵這一巴掌,尚未緩過神來,他隻覺得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緩緩的抬手去捂著臉頰,一時之間卻不知究竟該如何自處。
他轉身,望著謝徵愈漸走遠的身影,心中思忖,她竟也是這樣的烈性子,還有這一記耳光扇過來,那種手法和力度,包括感覺,也的的確確都與夫人分毫不差。
謝徵與玉枝已走了約有十丈遠,玉枝低聲道:“娘子,這個沈文和,一口咬定娘子的身份,如若他同別人提起,恐怕於娘子不利。”
“他不會輕易提起的,就算提起了又如何,無憑無據,他指著我說我是謝昱,又有誰會相信?”謝徵說得雲淡風輕,似乎毫不在意。
忽聞身後傳來沈文和一聲尖叫,主仆二人回頭,只見沈文和癱坐在地上,背朝著她們,不住的往後挪動身子,而他面前,正有兩個蒙面的黑衣人持劍向他殺來。
謝徵斷不能讓沈文和丟了性命,於是心中一慌,拔腿就要衝過去,玉枝卻是理智的,忙不迭將她拉住,隻道:“娘子莫慌,奴去救他!”
眼看那兩個黑衣人就要持劍刺向沈文和,玉枝雙臂一抬,袖中便飛出兩支袖箭,不偏不倚的砸到兩個黑衣人手中的長劍。
見玉枝同黑衣人打鬥,沈文和連滾帶爬的跑向謝徵,躲在她身後,驚恐萬分,隻道:“夫人可要救我!”
謝徵不屑同他多言,便沒有理會他。
那兩個黑衣人皆身手不凡,同玉枝也是不相上下,一番爭鋒相對,二人先後被玉枝奪了手中的劍,一個被她一劍割了腳筋,癱在地上,另一個見勢落荒而逃。
謝徵於是也走了過去,沈文和驚魂未定,猶豫了一下才跟在謝徵身後膽戰心驚的走過去。
玉枝將其中一把劍隨手丟在地上,隻留下另一把,直指倒地的刺客,將劍抵在他喉嚨上,斥道:“何人指使你來的!”
這刺客不答,卻趁玉枝不備,飛身旋轉,拾起地上的劍,殺向玉枝,玉枝防不勝防,雖急忙往後退去,卻還是被劍鋒劃傷了臉頰。
彼時謝徵走來,情急之下,也顧不得沈文和在一旁看著,倏的奪了玉枝手中的劍,向刺客刺去,正好刺進了刺客腹部,刺客吃了痛,悶哼一聲,繼而氣絕墜地。
玉枝臉頰上一陣刺痛,她伸手摸了摸,卻摸了一手的血,她雖常調侃自己是個粗人,可到底還是女兒身,怎會不在乎自己的相貌,她盯著滿手的血,驚得瞪大了雙眼。
謝徵解決了刺客,當即回過頭來扶著玉枝,喚:“玉枝!”
玉枝抬眸,不可置信的看著她,略帶哭腔的說道:“娘子,奴的臉……”
“沒事的,沒事的,”謝徵一手扶著玉枝,一手拿帕子輕輕擦拭著她臉上的雪,安慰道:“你且不要擔心,我帶你去找陶弘景,他醫術高明,決計不會讓你臉上留疤的!”
玉枝眼中噙著淚,隻衝謝徵點了點頭,謝徵即刻就拉著她下山,沈文和不憐玉枝為了救他而被劃傷臉,到如今還是只顧著自己,他喚了謝徵一聲,見謝徵不應,便又扭頭四下掃了一眼,生怕附近再竄出兩個人來要殺他,他於是也著急忙慌的跟著下山,一頭鑽進牛車裡,催促孫淝:“快走快走!快走!”
而謝徵的車則是停在山腳下稍遠的地方,主仆二人走到馬車外,謝徵扶著玉枝進了車內,自己則是坐在轅座上,快馬加鞭驅車往城內方向去了。
馬車行駛到西籬門外不遠的樹林裡,謝徵眼看即將要進城,便又揮鞭想要火速進城,“駕!”
未料前面陡然有一朱衣男子從天而降,正面迎著謝徵,謝徵怕馬車撞上去,那男子卻絲毫不怕,眼看已然逼近,謝徵連忙勒住韁繩,大喝:“籲——”
來者乃是北軍中尉陳慶之,他兩腳微開,雙臂交叉環抱於胸前,懷中抱著一把刀,興致勃勃的望著謝徵,笑眯眯的說道:“山陰縣主這樣著急忙慌的,是要去哪兒啊?”
謝徵心急如焚,自然沒心思搭理他,只是輕斥:“我急於進城,陳中尉何故攔我去路!”
“天色未晚,若要進城,也不急於一時,下官來,是有一事不明白,想請教請教山陰縣主。”
謝徵頗不耐煩,言道:“眼下我有要事在身,片刻都耽誤不得,有什麽問題,改日再說吧。”
她說罷,便又拉起韁繩,欲要揮動,繼而說道:“煩請陳中尉讓個路。”
陳慶之聽罷,也不再遮遮掩掩了,索性握住刀,直指謝徵,笑道:“下官是想,同山陰縣主切磋切磋功夫。”
刀雖未出鞘,可刀鋒卻是隔著刀鞘指著謝徵的,加上陳慶之劍眉星目,眼神凌厲,隔兩三丈遠,謝徵便感受了威脅。
她暗暗握緊了拳頭,玉枝掀開簾子,露出半張臉,低聲提醒道:“娘子,不能去,當心讓他抓住把柄。”
謝徵思來想去,終於還是松了手,同陳慶之說道:“陳中尉,記得上次元宵燈會,你便同我提過一次無禮的要求,今日又莫名其妙攔我去路,非要我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同你比試武藝,我謝徵自問與你陳中尉素無恩怨,卻不知你為何幾次三番與我為難!”
陳慶之收起手中的刀,回道:“哦喲,山陰縣主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正月十二那晚,您曾踢過下官一腳,此事您莫非忘了?”
他倒不是什麽惡人,也絕非有意來找謝徵的麻煩,可也氣不過謝徵上腳踹他的……踹他的……也不服輸在一個女人手裡,自然就想同她一較高下。
此事謝徵自然記得,她對陳慶之,也的確是心中有愧,可陳慶之既是無憑無據,她又豈會承認,她道:“陳中尉說的是什麽胡話,我不過隻同你見過一回面,還是在元宵燈會上,至於你說的正月十二,我卻是不知的。”
陳慶之繼而朝謝徵走近了兩步,直言道:“縣主的聲音,下官記得很清楚,下官今日,並非有意來尋仇,就是想同縣主您比試一番,論個輸贏。”
謝徵氣極,已然惱了,她斥道:“陳慶之!你攔我去路,待我無禮,我敬你是北軍中尉,不與你計較,可你也不要得寸進尺!”
原先見謝徵說話時輕聲細語,溫柔得很,陳慶之才敢同她多言,可如今她凶巴巴的朝他發火了,他便愣住了,玉枝也探出頭來,陳慶之望見玉枝拿帕子捂著臉,而那帕子上又都是血,方知玉枝臉上傷著了,他忙退到路邊,給謝徵讓了路,愧疚的說道:“下官不知縣主此番急於進城是為求醫,適才多有得罪,請縣主見諒。”
謝徵正一肚子氣,自然不願理會他,當下就揮動韁繩,直奔城中去了。
玉枝扶著馬車的門框,穩穩的坐在裡頭,一想陳慶之適才說的正月十二之事,便很是不解,於是問:“娘子,您與陳慶之……”
不等玉枝問出來,謝徵便全盤同她解釋了。
未多時,二人趕到了陶弘景府邸,謝徵扶著玉枝進了府中,恰好陶弘景就在府上,他認得謝徵,忙就迎了過來,謝徵匆忙說道:“陶先生,我這妹妹不慎劃傷了臉,您快給瞧瞧。”
陶弘景一面向謝徵和玉枝走來,一面又吩咐下人取了他的藥箱來,他見玉枝的傷口微微發黑,眉頭一皺,暗想不妙。
謝徵心中不安,忙問:“怎麽樣?”
陶弘景笑說:“沒什麽大礙,縣主不必擔心。”
“會不會留疤?”謝徵又問,陶弘景道:“傷口淺,我這兒有玉顏膏,用得好了,自不會留下疤痕。”
他說著,便為玉枝配藥,謝徵松了口氣,道:“那就好。”
下人端來清水,謝徵親自拿起帕子給玉枝清洗了傷口,玉枝微痛,“嘶”了一聲,謝徵忙小心了些。
陶弘景恰好也調好了玉顏膏,即刻為她敷上。
那玉顏膏,謝徵曾是用過的,膏體乃是乳色的,可陶弘景擦在玉枝臉上的,卻偏於灰褐色,謝徵不免有些狐疑,又想起陶弘景適才臉色不對勁,心中便又忐忑起來。
待陶弘景為玉枝敷好玉顏膏,謝徵即刻給他使了個眼色,而後便起身走到客堂外,陶弘景會意,於是也跟了出去。
謝徵走得遠些了,又回頭望了玉枝一眼,見她未跟來,方才對陶弘景說道:“陶先生似乎有話要同我說。”
陶弘景訕訕一笑,問:“敢問縣主,傷了您妹妹的,可是劍?”
“是,”謝徵愈發擔心了,陶弘景直言:“劍上有毒,量少,不致命,加上縣主送來得及時,的確沒什麽大礙,可……”
謝徵驚道:“是不是會留疤?”
陶弘景搖了搖頭,道:“留疤倒不至於,可我在玉顏膏中添了一味解毒的藥,那味藥,塗上之後,會留下一道黑色的印記,恐怕……”
怪不得那玉顏膏是灰褐色的!
謝徵怔怔道:“陶先生,我那妹妹是個愛美之人,臉上留了印記,她定要傷心的,何況她日後還要嫁人,容貌毀了,豈不遭人嫌棄?您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褪掉印記, 若能治好,德音必有重謝!”
陶弘景歎了一聲,回:“縣主言重了,醫者父母心,陶某又何嘗不想治好她的臉,可要想解毒,唯有用此藥方可,別無他法。”
謝徵內心歉疚,低聲自語:“都怨我……都怨我……”
若不是她執意要留沈文和狗命,玉枝豈會衝上去救他,玉枝若不去救他,也斷不會被劃傷臉了……
二人言談間,玉枝也悄然無聲的走了過來,陶弘景所言,她自也一字不落的聽到了。
謝徵側首,望見她站在那裡,頓時怔住,“玉枝……”
玉枝低眉,似乎在掩飾自己的失落,她隨後又抬眸看著謝徵,衝她笑道:“無妨,奴就是個粗人,不在乎相貌。”
謝徵走過去拉住她的手,皺著眉頭,說道:“不如,我帶你去茅山,去找孫老先生,說不定,他有法子。”
玉枝強顏歡笑,道:“娘子啊,奴都不在乎這張臉了,您還擔心做甚,若是再有人拿刀在奴臉上劃上兩刀,奴也不會多言,左不過就是怕疼罷了。”
她說完,又衝謝徵笑了笑,而後又向陶弘景作揖,而後擺了擺手裡的小瓶子,樂呵呵的說道:“有勞太醫令相救,這瓶玉顏膏,奴拿走了。”
陶弘景目中含笑,也點了點頭,玉枝這便拉著謝徵走了。
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