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內,謝貴嬪端坐在正殿喝茶,何女史快步走進來,站在她面前,微微低著頭,謹慎的喚:“娘娘。”
謝貴嬪仍端著茶盅,隻抬眸看了她一眼,就問:“東西拿到了?”
何女史點了一下頭,謝貴嬪隨即就衝殿內的一眾的宮娥內侍漫不經心的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都退下。
待一乾人等都已退下,何女史有回頭不放心的看了一眼,而後就從袖中取出一張卷成紙筒的黃紙出來,言道:“奴婢恐怕多事,未敢將密奏偷出來,便手抄了一份,字跡,都是照著密奏上臨摹的。”
何少言同沈文和一樣,也是個臨摹書法的高手,這便是謝貴嬪欣賞她的原因之一。
謝貴嬪接過黃紙,仔細端詳著這上面的字跡,不禁黛眉輕皺,說道:“這字跡好生眼熟。”
何女史探過頭來看了一眼,言道:“奴婢手抄之時,便覺得這字跡眼熟了,像是在哪兒見過。”
謝貴嬪仔細瞧著,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吩咐何女史:“少言,你去把沈文和當初寫給陽侯的三書拿來。”
沈文和與謝昱納吉定親之時送來的聘書、謝昱過大禮時沈家送來的禮書,以及沈文和迎娶謝昱時給的迎書,皆是沈文和親筆所寫,未曾經過他人之手。
三書一直都收在謝貴嬪手上。
何女史聞聽謝貴嬪此言,自知謝貴嬪想必是認出了這字,乃是沈文和所寫,她於是緊忙翻箱倒櫃去尋來了三書。
“娘娘,”何女史將三本文書一同遞到了謝貴嬪手上,謝貴嬪一一翻閱,仔細比對了何女史臨摹來的密奏。
“果然是他!”謝貴嬪冷哼了一聲,就氣得將手裡的三書和黃紙都甩在地上,何女史精明得很,先是將三書拾起,放在一邊,而後又拾起黃紙,丟在火爐之上,親眼看著黃紙燒為灰燼。
謝貴嬪又道:“這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當初他吳興沈氏,門庭式微,本宮有意拉攏他父親的兵力,好心將陽侯嫁給他,振興他沈家的門楣,沒想到他轉臉就投靠了武陵王,如今還幫著武陵王對付本宮的兒子!”
“四年前沈攸之那老賊帶兵血洗大司馬府,本宮知他是皇命不可違,一直沒找他算這筆帳,如今父子倆又使起這等陰招來!”
謝貴嬪越說越來火,便不由自主的攥緊了拳頭,微微抬起,重重的捶打在一旁的案台上,那纖纖玉手,頓時就變得通紅,謝貴嬪竟絲毫不吃痛,著實是恨得咬牙切齒了。
何女史見勢,輕聲細語的勸道:“娘娘莫動怒,這沈家固然是過河拆橋,狼心狗肺,可您也不能為他們父子氣壞了身子,要想對付他們,咱們來日方長,何愁解不了今日之恨!”
謝貴嬪深吸了一口氣,道:“你說得對,來日方長,本宮自有手段對付他們!”
宮女急匆匆走到殿門口,向謝貴嬪稟道:“娘娘,適才式乾殿那邊有人過來送口信兒,說臨川王殿下醒了。”
“醒了?”謝貴嬪適才還愁容滿面,聞聽此言,頓時就舒展了眉頭,她同何女史對視了一眼,而後便站起身來,隻說道:“本宮去看看。”
站在門口傳話的宮女即刻側身讓了路,何女史便也緊跟著謝貴嬪往式乾殿去了。
此時蕭道成並不在式乾殿,主仆二人到了此處,便直奔西殿去了,蕭映正躺在床榻之上,王妃荀氏坐在床邊,一手端著湯藥,一手拿著調羹,正小心翼翼的喂蕭映服藥。
“光兒!”謝貴嬪腳步匆匆,一進西殿便喚了一聲,荀氏聽喚,就回頭看了一眼,望見謝貴嬪來了,忙放下湯藥,站起身來,朝謝貴嬪欠身,畢恭畢敬的輕喚:“母妃。”
荀氏站起身了,正好就給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蕭映讓開了視線。
“母妃……”蕭映開口有氣無力的,毫無精神,說話間微微皺著眉,似乎還吃著痛。
謝貴嬪未理會荀氏,徑直走到床前坐下,她看著蕭映,目中盡是慈愛,頗有慈母之態。
“光兒,可好些了?”
蕭映隻點了點頭,謝貴嬪見荀氏身旁的矮櫃上放著湯藥,便伸了手過去,荀氏會意,忙將湯藥遞給她。
謝貴嬪接過湯藥,就衝荀氏擺了擺手,說道:“你先退下吧。”
“是,”荀氏出身穎川荀氏,正兒八經的名門貴女,自小受了禮法教養,言談舉止都循規蹈矩的,不敢有一絲失禮怠慢,她站起身來,向謝貴嬪行了禮,柔聲細語:“兒臣告退。”
說罷,便一路往後退步,直至門口時,方才轉過身來,正著走出西殿。
謝貴嬪親眼看著荀氏走出去,就給站在一旁的何女史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關門。
何女史將門帶上,謝貴嬪這才放下心來,同蕭映說道:“光兒,這兒沒外人了。”
蕭映立時變了副面孔,適才在荀氏跟前,他是嚴肅謹慎的丈夫,高人一等,如今在謝貴嬪跟前,便成了唯唯諾諾的兒子,他一副委屈可憐的樣子,略帶哭腔的同謝貴嬪訴苦,言道:“娘,孩兒好疼啊……”
他言談舉止,神態表現,委實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仿佛還離不開父母的庇護。
謝貴嬪一手端著湯藥,一手拿帕子給蕭映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極是溫和的說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疼,也知道你受苦了,可今日之事,實在是逼不得已。
要知道,你父皇生性多疑,程率被問罪,你自也脫不了乾系,如果不打消你父皇對你的懷疑,即便程率不將你供出來,今後,你恐怕也沒得舒坦日子過。”
蕭映不住的衝謝貴嬪點頭,強顏歡笑道:“孩兒明白,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兒好,孩兒都明白。”
“好孩子,你明白就好,”謝貴嬪甚是欣慰,她收回帕子,忽而露出笑顏,說道:“你今日替你父皇擋了劍,可謂是護駕有功,你父皇記著你的好,日後,必定會對你多加器重,咱們娘兒倆,想必是苦盡甘來了!”
蕭映又點了點頭,緊接著笑道:“娘且放心,孩兒日後定不負娘所望!”
“嗯,”謝貴嬪笑得像個慈母,繼而拿起調羹,舀了一杓湯藥,放在嘴邊輕輕吹了一下,這才喂給蕭映,她道:“娘已查清楚了,是沈文和給你父皇上了密奏,彈劾程率以權謀私。”
“沈文和?”蕭映一時激動,氣得就要坐起身來,謝貴嬪將他摁著,說道:“他必是受了你五弟的指使,你且不要打草驚蛇,他們既是上的密奏,想必還不知娘已查清是他們設計害你,這些日子,你只需在式乾殿好生養傷,余下的事情,自有娘替你對付。”
謝貴嬪說罷,又舀了一杓湯藥,吹了吹送到蕭映嘴邊,才喂他喝下,外頭就有內監叩門,稟道:“臨川王殿下,貴嬪娘娘,武陵王殿下來了。”
聞言,謝貴嬪當下就是一聲冷笑,自言自語道:“哼,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說完,她便又給何女史使了個眼色。
何女史闊步走到門口,打開門,果真就見蕭曄帶著劉放站在外頭,何少言屈膝行了禮,蕭曄視若無睹,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他瞧見謝貴嬪坐在床邊,輕蔑的笑了一聲,“喲,謝貴嬪也在。”
“謝貴嬪?”
這聲“謝貴嬪”,引得本就對蕭曄不滿的謝貴嬪對他愈加不滿了,闔宮上下,除了蕭道成之外,哪個見了她不是恭恭敬敬的尊稱她一聲“貴嬪娘娘”?豈有直呼她謝姓的?
“武陵王未免太不識尊卑禮數了吧,”謝貴嬪看都沒看蕭曄一眼,仍在自顧自的給蕭映喂藥。
“哦?”蕭曄聽聞謝貴嬪所言,尚以為她說的是他見她的面卻沒有行禮,於是便假模假樣的彎下腰來作揖。
謝貴嬪正是看不慣他的時候,自然不吃他這一套,於是又接著說道:“本宮以對房的身份嫁進蕭家,昭皇后過世之後,本宮被你父親扶正,成了嫡妻,按照規矩,本宮可是你的嫡母,可你竟直呼本宮的姓氏,可是不把本宮這個嫡母放在眼裡?”
蕭曄冷笑,聽母妃說,這個謝氏自恃出身名門,當初嫁進蕭家時,不甘為妾,便以平妻的身份自居,平日吃穿用度,皆要與嫡妻劉氏平起平坐,後來劉氏病故,謝氏便順理成章的成了繼妻,她曾經的確是他的嫡母,可這嫡母的身份有誰會承認?
畢竟,她如今並非皇后。
“何為嫡母?父正妻者。貴嬪娘娘,您的確曾是本王的嫡母,可如今父皇立國,您即便是繼妻,也並非繼後,本王雖一心想侍奉您為嫡母,卻也不敢擅自稱呼您啊,就算本王吃了熊心豹子膽,喚您一聲‘母后’,娘娘您,恐怕也未必就敢答應吧?”
蕭曄說罷,接著又是輕蔑一笑,謝貴嬪氣得頭髮暈,當即就抬手指著他,斥道:“你!你……你真是太放肆了!”
這件事情,一直以來都是謝貴嬪心裡的一道疤痕,想她在齊王府時,已成了蕭道成的繼妻,那蕭道成稱帝,理當封她為後,可蕭道成卻隻封她做了個昭儀,連三夫人的位分都不給她,因為此事,她還被同為九嬪的羅淑儀笑話了好一陣子。
羅氏被封為淑儀,位居九嬪之首,而她只是昭儀,曾經以嫡妻身份引以為傲的她,處處都被那個夷洲賤婢壓過一頭,直至她被擢升了貴嬪,方才在羅淑儀面前抬起頭來。
如今蕭曄又提她的傷心往事,她自然憤恨。
她絕口不再提嫡庶之分,罵了一句:“真是沒教養!”
蕭曄不屑,隻道:“貴嬪娘娘,本王今日,是聽說了三哥受傷,這便過來看望看望,您怎麽好像不歡迎呢?”
“不是不歡迎,實在是你三哥傷得不輕,太醫令囑咐了要靜養,”謝貴嬪說著,依然自顧自的喂蕭映喝藥,她接著又陰陽怪氣的說道:“你三哥之所以留在式乾殿養傷,就是不想總被那些阿貓阿狗的打攪,你此番過來,本宮心裡頭自是高興的,就怕擾了你三哥歇息。”
謝貴嬪話裡話外,都在羞辱蕭曄,蕭曄心中雖惱,臉上卻裝作毫不在意,不痛不癢的說道:“既是如此,那本王就先告辭了,三哥你,好生養傷。”
蕭映愛搭不理的點了頭,蕭曄這便離開。
回王府的一路上,都擺了張臭臉,罵著謝貴嬪:“真是沒自知之明,還敢自稱是本王的嫡母,她也配?”
他與劉放回到王府,走到書房門口,推了門正要進去,桓讓忙不迭跑過來,喚:“殿下!卑職有一事稟報。”
“哦?”蕭曄頗是詫異,他回首與劉放對視了一眼,而後就同桓讓說道:“何事?”
桓讓直言:“程率之事,是山陰縣主一手設計。”
蕭曄愣了,趕忙追問:“怎麽說?”
桓讓將在侯府偷聽到謝徵與蕭賾的談話全盤與蕭曄說出來,蕭曄聽罷,又本能的同劉放對視一眼,道:“這麽說,那本密奏,是謝徵呈上的?”
“密奏之事,未聽山陰縣主提起,可聽太子的意思,的確是山陰縣主設計令程率栽了跟頭的,她還同太子說,一切都怨臨川王身邊有謝貴嬪出謀劃策,要不然,臨川王便可同程率一起被降罪了,”桓讓對蕭曄,未敢有一絲保留。
“好,好啊,本王果然沒看錯你!”程率一案已過去了,如今再得知是何人設計,已然不重要了,蕭曄心中其實並無驚喜, 可也欣慰桓讓今日給他通風報信,讓他對桓讓有了一絲絲的信任。
桓讓聞聽蕭曄此言,也竊喜自己終於有了機會。
傍晚,酉時已至,桓讓散職走在回侯府的路上,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他今日是偷偷溜出來的,何況他偷聽謝徵和太子說話,又被桓陵撞見,稍後回府,桓陵定要找他問個清楚,他可不好解釋。
忽見一旁的酒樓,他靈機一動,便進去買了一壇酒出來,起先是往嘴裡灌了兩口,卻並未喝下,反倒是用來漱口的,他吐掉口中的酒,而後又將酒少少的灑在身上,待走到侯府門口,便東倒西歪的佯裝一副醉醺醺的樣子,門房望見他,忙下去一左一右的將他扶上來,一個說道:“二郎君怎喝得這般爛醉……”
另一個對著客堂大呼:“縣侯!二郎君回來了!”
桓陵果然一直都坐在客堂裡頭等著桓讓回來,他聞知桓讓回來,卻見他喝得爛醉如泥,連忙跑去將他扶著,罵道:“仲璿!你怎麽喝成這樣!你是何時染上這酒癮的!”
他說完,就要奪桓讓手裡的酒壇子,桓讓卻死不松手,口齒不清的說道:“大哥,你莫搶我的酒!我同你說,這酒啊,真是好東西!好東西啊!”
桓陵最終還是奪了酒壇子,一把甩在地上,摔得稀碎,他隻道:“快吩咐廚房,準備一碗醒酒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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