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赫能感覺得到，客廳裡包括黎錦輝在內的所有人，此時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

　　“蘇先生，黎校長剛才正在介紹明月社將要演出的事情。聽說此次演出的所有曲目都由您來決定……能說說您的計劃嗎?”

　　蘇赫在黎錦暉的身邊還沒坐穩，剛要說幾句開場白，聶紫藝就似乎已經等不及了。

　　此時的聶紫藝21歲，比蘇赫還小了一歲。

　　然而曾經深耕過華夏音樂史的蘇赫，對聶紫藝的了解可能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更加透徹。

　　所以對他的鋒芒外露和習慣性的陰暗嫉妒，絲毫沒有感到奇怪。

　　“呵呵……昨晚幾乎熬了一夜，直到凌晨4點多才睡。我也一直在考慮這個事情。我做了一些整體上的一個大致的規劃，也連夜完成了一些曲目。今天過來正要向黎大哥匯報下，想聽聽他的意見和建議。沒想到大家夥都在，那我就……”

　　蘇赫說到這裡，轉頭看了看黎錦輝。

　　黎錦輝點了點頭。

　　其實聶紫藝問的問題，也是黎錦輝最關心的。他卻沒有想到一年多沒見的聶紫藝，還是一如當初……既然如此，那就借此機會，他也想看看蘇赫的應對。

　　畢竟，彼此還需要更多的了解。了解的多了就有了相互理解，往下的事情也就好做了一些。

　　蘇赫只是和黎錦輝對了一下目光，就接著說了下去。

　　“那我就跟大家一起說說，我們一起討論討論。大家夥有什麽建議和意見，希望能像聶先生一樣，開誠布公，直抒胸臆。因為我們都是為了一個目標，就是讓這次的演出獲得成功，甚至獲得轟動性的成功。只有成功了，明月社才能重振旗鼓，重新打開一片天，在座的各位也能擁有更好的未來。”

　　“按照整場演出的時間算，我把這次演出的三十支左右的曲目大體分成了三大類。”

　　蘇赫是按照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來規劃的。

　　每個曲目加上前後的銜接過渡，如果按5分鍾計，也就是將近25首左右的樣子。準備的三十支曲目，是因為蘇赫的預期太過良好。如果因為觀眾喜歡而不讓某個節目下場，那就只能再唱一到兩個同類型的歌曲……

　　“第一類自然是時代曲。這類曲目一是已經有了廣泛的受眾基礎，容易受到歡迎;二是時代曲畢竟是我們明月社的立身之本，有這麽好的演出機會，我們沒有理由放棄。只不過為了規避一些相關條令，我昨晚又連夜創作了幾首……”

　　蘇赫說到這裡，就把幾張曲譜遞給了黎錦輝。

　　“第二類是有些超前一點的曲目。所謂超前，也就是在目前的華夏還沒有出現過的一些類型。這幾種類型都是我在國外時，受到當地流行曲風的影響而創作的。”

　　“這第二種類型包括英文歌曲、歌舞以及純粹的舞蹈。從曲風上看，大體有歐美抒情流行曲、弗拉明戈、搖滾以及純節奏的踢踏舞……”

　　“蘇先生，您想沒想過抗戰一類的曲目?雖然在租界不讓有這樣的聲音出現，但是有這麽好的喚醒民眾的機會，我們就這樣白白地浪費掉嗎?”

　　聶紫藝已經聽得有些不耐煩了。

　　除了他自己創作的所謂時代曲，其余的不都是西洋樂嗎?竟然還有西洋舞……竟然還這麽多類型。可以想見就是時代曲也不會有幾個，更別提什麽抗戰的曲目了。這絕對又是一個崇洋媚外的，虧他還是個華夏人。

　　蘇赫……

　　“聶先生，

您知道我為什麽在此時回國嗎?”　　還是在研讀華夏音樂史時，因為聶紫藝的赫赫大名，蘇赫也就自然而然地多看了一些有關他的資料。所有能找到的資料看過之後，蘇赫在原有的對聶紫藝音樂才華的敬仰之中，又加上了對這個人的人品有了一些很不好的看法。

　　聶紫藝於1930年從雲南老家到達魔都，在一個店鋪做雜役工作。次年店鋪倒閉，他衣食無著落，逢明月社通過《申報》招生。包食宿，練習生每個月還有15個大洋的津貼，讓聶紫藝看到了曙光。

　　雖然當時的聶紫藝連小提琴的一根弦都拉不好，主考官黎錦輝卻覺得此子志向遠大，加之其生活無著落，也就破格錄取了他。

　　黎錦輝教他作曲，王人藝教他拉小提琴，黎錦輝像對待其他義女一樣關心照顧他……

　　他卻化名“黑天使”在《電影藝術》上連續發文詆毀明月社……

　　至於原因，有的說是明月社在一次面臨解散的窘迫之際，天一影業找到黎錦輝，希望能以明月社班底拍一部彩色有聲歌舞片《芭蕉葉上詩》……聶紫藝其時正在追求白虹，他很想出演影片的男一號，卻連個男配的角色都沒有。

　　他找黎錦輝私下爭取過。然而一向以俊男靚女和美腿爭取票房的電影，以聶紫藝的個人形象即使出演個男配，鏡頭也不會很多……黎錦輝也只能婉轉拒絕了他。

　　明月社百般調查，最後自然就查到了聶紫藝的身上。

　　即使如此，明月社也沒有做出什麽懲罰的舉措，還是給聶紫藝留了空間和顏面。

　　聶紫藝在明月社待不下去了。於是在報上發布聲明，離開了明月社。

　　有的說，是因為明月社的大腿舞和靡靡之音，令聶紫藝這個進步人士看不慣……

　　讓蘇赫對他有看法的另外一件事，是聶紫藝在百代任擔任音樂部副主任時，還給其他唱片公司譜曲……前面說過，在唱片公司的詞曲作者們與歌星們不一樣，他們是要和唱片公司簽長約的。

　　也就是說，聶紫藝的這個做法就類似於後世做業務的“飛單”行為……

　　百代知道後，就沒有明月社那麽客氣了，直接就辭退了他。

　　明月社的一年多，是引導聶紫藝走上音樂道路的關鍵;而百代公司的七個月則是他通過在明月社的學習，正式步入並以音樂創作為職業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即使不講誰的對錯，這兩件事至少都說明一個問題，聶紫藝雖然年輕易衝動，但這兩件事卻是與個人的品行有關。而一個人的品行，似乎是從小看到大的……

　　……

　　此時聽到聶紫藝的問話及其尖銳的語氣，蘇赫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東北已經淪陷，平津與整個華北危在旦夕。長城抗戰舉世皆知，我想每一個有良知、有血性的華夏人，都不可能無動於衷。

　　“我和黎大哥之所以要借這個機會，花費這麽大精力要辦好這次演唱會，其實就是為了明月社的重新崛起，然後我們就可以去前線演出。在長城上、在炮火中，為我們前線的浴血將士們演唱。”

　　“我們雖然不能上陣殺敵，但要讓我們的音樂也成為殺敵的武器。激勵前線的將士們，勇敢地把大刀向著敵人的頭上砍去……對欺負到我們家門口的小鬼子，別說前線的將士們，就是我們在座的諸位，哪一個不是恨不能食其肉浸其皮呢?”

　　聶紫藝有點發愣。

　　然而，那為啥你還搞那麽多西洋樂而沒有一首抗戰歌曲呢?

　　黎錦輝卻開心了。

　　過去的兩天裡，蘇赫根本就沒有幾句正經話，淨聽他胡謅八扯了。今天倒好，終於見到他一點本來面目了。

　　原來也是個對大義不含糊的人，甚至還挺有血性。至少現在看來，這個人還可以……

　　蘇赫接下來的話，就像是聽到了聶紫藝在心裡的吐槽一樣。

　　“然而，在租界開演唱會，既然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這樣直接的歌曲不能唱，那什麽樣的歌曲才能達到同樣的喚醒民眾、激勵民眾的效果呢?”

　　蘇赫把問題拋給了大家……

　　兩年以後電影《風雲兒女》上映，聶紫藝的那首《義勇軍進行曲》才通過電影插曲而一曲成名。

　　此時蘇赫故意先把這首歌的第一句歌詞搬了出來，也是誠心惡心一下聶紫藝(盡管詞作者是田漢，根本沒有聶紫藝什麽事兒，然而蘇赫一時之間也找不到什麽其他恰當的惡心內容了……總不能去揭人家的短吧?那樣的話如果說出來，蘇赫自己都覺得丟份。他根本就沒往那個方向去想。)。

　　到時候歌曲出來，至少在座的幾個人都知道，是蘇赫第一次無意中才說出這句“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歌詞的……

　　雖然蘇赫不會無恥到截胡聶紫藝的這首歌，但隨意地惡心他幾下，蘇赫還是很高興這麽乾的。

　　……

　　蘇赫最後的一句問話，讓包括聶紫藝在內的所有人，都暫時陷入了沉默。

　　是啊，既然不能直抒胸臆，那還能怎麽表達呢?

　　此時的時代曲，包括那些最初的革-命歌曲，可能是受推廣白話文的影響，所有的歌詞淺白得不能再淺白了。甚至就像黎錦輝所謂的那些靡靡之音，都淺白到了肉麻的地步。

　　“小親親不要你的金，小親親不要你的銀。奴奴呀只要你的心。哎吆吆，你的心……”(黎錦輝創作的第一首時代曲並由黎明暉首唱的《毛毛雨》歌詞)

　　都聽聽，還有這麽直白肉麻的嗎?

　　只是看一看就雞皮疙瘩都快要灑一地了。

　　……

　　“大家想過嗎?”

　　頓了一頓，看著大家都在低頭沉思，蘇赫也就不再難為他們了。

　　“那我再問大家一個更簡單的問題。那些投降派，那些做漢奸的，他們心裡是心甘情願的嗎?還是他們天生的就想當漢奸?”

　　“他們怕死！”

　　這次聶紫藝第一個回應了。

　　“他們是貪圖榮華富貴！”

　　蘇赫尋聲望去，這句竟然是黎明健說的。

　　蘇赫一時有些走神。

　　黎明健就是於立群。不久後，她可就是幾乎聞名全國的抗戰夫人了……

　　“大家說的都對。那些漢奸既然有的貪生怕死，有的是貪圖榮華富貴，那他們失去了什麽，大家有想過沒有?”

　　黎錦輝聽到這裡，心裡又樂上了。

　　趕情蘇赫這廝……把我們這些人都當成小學生了。

　　黎錦輝明月社的起步就是從小學生的白話文教育開始的。所以他對啟發式教育還是很有心得的。

　　大家又沉默了起來。

　　“尊嚴。”

　　一聲低沉卻又十分堅定有力的回答，從黎錦光那裡發出聲來。

　　蘇赫終於有些欣賞地望了黎錦光一眼。

　　“錦光兄說的對。正是尊嚴。”

　　所以我昨晚寫了兩首歌。其中有一句歌詞就是“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去;有的人死了，卻仍然活著……”

　　這兩首歌一首叫《存在》;另一首叫《光明》……

　　蘇赫說到這裡，就又拿出了兩曲譜，遞給了黎錦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