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22年(公元1933年)3月。
早春。
魔都黃浦公園。
維克多?沙遜正在例行每日的功課,他每天都要在公園裡漫步個四五十分鍾。
鬱金香花開了,入眼滿是絲絨般紅火火、金燦燦的樣子。
銀杏樹、梧桐樹也冒出了嫩芽,鮮而翠的樣子。就像剛出生的嬰兒,新鮮的生命總是惹人愛憐。
空氣裡蕩漾著的,都是清新的活力。
一年當中,似乎隻有這個時候的公園,才能讓沙遜由心底裡湧出一股久違了的心情。
那是隻有他在年輕、很年輕的時候才有過的青春騷動。
薄薄的輕霧浮起在公園裡,沙遜的臉頰甚至頭髮絲都有了濕潤的感覺。
已經走了近半個小時,他想要去音樂亭裡休息一下。
四周空闊的音樂亭並不影響他對景物環境的欣賞。亭子畢竟還能遮擋住一些濕潤的露珠。
關鍵是,沙遜略略感到了一點疲勞。
畢竟年紀不饒人,他已經五十出頭了。
遠遠地看到亭子裡沒有人,沙遜心裡踏實了一下。
自己想要的東西即使不值什麽錢,甚至不是很珍惜了,但如果被別人搶了去,心裡還會有一些不舒服。
然而下一刻發生的事情,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已經老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了。
他停下了腳步。
因為亭子裡忽然間就出現了一個人。
沙遜不知道他是從哪裡、什麽時間走進去的。仿佛亭子裡剛才還是空的,就是那麽一眨眼間,那個人就坐到了亭子裡,看樣子還……已經睡著了。
怎麽可能?
沙遜剛才還有點擔心被別人捷足先登,然而現在早已忘了這個茬,整個心思都在琢磨這個人是怎麽到亭子裡去的,自己的視線並沒有離開過亭子呀?
沙遜癡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另一幅更加令他驚詫的畫面出現了。
一個也就十五六歲的小女生,竟然緩慢地正向著亭子走去。
她的眼神似乎和沙遜一樣,眨也不眨地盯著亭子裡那個人,一直把腳步挪到了亭子的近前,她才終於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那個小女生竟然跑到一片鬱金香花圃的後面,把自己隱藏了起來……
什麽情況?
沙遜的大半輩子幾乎跑遍了世界的每個角落,財富已足夠買下半個上海灘,然而對眼前發生的狀況,還是懵逼了好一會兒。
他終於有點明白了那個小女生的意思。
於是,他老人家竟然也找了個灌木叢生的地方,把自己藏在了後面。
……
今天是禮拜六。
王佳芝這天一大早就來到了黃浦公園。
她剛一見到有個人在六角音樂亭裡昏睡的那一刻,還真把她嚇了一大跳。
因為那個人就像是空降一樣,就那麽忽然間地出現在了亭子裡。
黃浦公園對王佳芝而言,就像她自家的後花園一樣。
即使是平時上學的日子,每天的早晚她也會來公園裡逛逛。有時背點單詞和句子,有時背點古文古詩詞。
尤其在這早春的季節裡,各種鮮花大部分都已經開了,入眼滿是鮮豔和亮麗。
各種大樹小樹也都放出了嫩綠的葉芽,空氣裡滿是花草的清香氣息。
在王佳芝看來,這裡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年中最美的時光。
就像此時的王佳芝一樣,
也正處於一生中最美的年紀。 隻不過此時的王佳芝自己,還沒有意識到而已。
王佳芝東看看,西看看,時而又彎下腰來嗅一嗅花草的香氣。
今早上的她似乎和往常有點不一樣,她根本沒有背功課的心思。
即使是硬著頭皮背了幾個單詞,然而轉眼就忘掉了。
於是她也就不再強迫自己,隻想這樣傻傻地在公園裡閑逛。
身處這樣的季節,這樣的環境,王佳芝感覺自己的心裡,有點莫名其妙的小興奮,卻又說不清楚興奮點在哪裡。
就像有一種縹緲的美好希望在心裡一樣。她總是覺得前面的不遠處,就有一件極其美好的事情在等著她。
而這種美好,卻又像是一團籠著輕紗的夢。觸摸不到,說不清又道不明,隻是在心裡那麽美美地蕩漾著。
傻傻地逛得有些累了,她想去音樂亭裡坐上一會兒。
遠遠地看著亭子裡沒有人,她心裡還有一份小竊喜。
傻傻地想想心事,或者就是乾脆啥也不想地發發呆,似乎也隻有一個人獨處的環境才是最恰當的。
距離音樂亭還有二十幾步遠的時候,一個人影忽然間就突兀地出現在了亭子裡……
她先是懊惱。好好的準備一個人到裡面歇一會兒發發呆的去處,竟然眨眼間就被別人捷足先登了。
然而隻是一閃念間,她又害怕了起來。
沒見到亭子附近有人啊?
沒見到他走過來啊!
這個人是從哪裡過來的?
是從天上飛過來的?
還是從地上匍匐著爬過來的……
她呆愣愣地站著想了好一會才漸漸平靜下來。
或許,是自己只顧著想心事,沒有注意到這個人過來吧?
給自己一個貌似合理而又略感安慰的解釋,不僅僅是大人們的專利。
王佳芝也同樣被自己的這個解釋說服了。
於是她也就很快地平靜了下來。
然後她就發現了這個橫空出世的家夥,似乎有些與眾不同。
首先是那把吉他。
在她的印象裡,吉他的形狀和稱謂,還是三四年前一個老外來上海演出時,她在報紙上看到的照片和介紹才知道的。也才知道這個葫蘆瓢樣的樂器原來叫吉他。而在實際生活中,別說沒有看見過,連聽說都沒有聽說過。
她看過很多場明月社的公演,以及來自歐美和工部局交響樂隊的音樂會。甚至在聖校(聖瑪利亞女校,校內外都簡稱之為聖校)她也登台演出過,然而卻從未見過有這種樂器。
然後就是那家夥的一頭披肩長發。
如果不是綜合了他的鞋子、身高和衣服,從那頭長發看上去,王佳芝幾乎分不清這個空降之人的性別。
因為他埋頭在吉他的音箱上昏睡著,他的長發也就自然垂落了下來,遮蓋住了他的整個臉龐。長發從中間到發梢,還有著明顯卷曲著的大波浪,蓬松而不羈,就那樣隨性地散落著。
王佳芝放輕了腳步,唯恐驚醒那個夢中人一樣,繼續向著亭子走去。
及至走到了亭子的台階前,她才停下了腳步。
他的大衣和褲子的面料細膩而挺括。一塵不染,就連一絲褶皺都沒有。
一看就是那種十分高級的面料。或許還有可能是高定的吧?
他的皮鞋上盡管有一層薄薄的灰塵,然而那份光亮仍然可以反射出斜射進來的陽光。
他搭在吉他上的手指,白皙、細膩而修長……
此刻的王佳芝十分想看看這個人的那張臉,然而他卻一直是一動也不動,一點聲息都沒有。
王佳芝忽然覺得自己的臉孔有些發熱。
她往四周看了看,附近還真的沒有幾個人。然後她就在七八步遠的那片鬱金香花叢的後面坐了下來。
隨之她又很快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和位置,直到她既能看清楚這個家夥,又能隨時隻要偏轉一下頭,就可以把自己完全隱藏而不被那個家夥看到的位置,她才定定心心地坐了下來。
也就是不過幾分鍾的時間,王佳芝就發現那個空降人終於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