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芝期待著那個空降人抬起頭來,她非常迫切地想要看一看他的臉。
看臉的世界,看來至少從民國時就開始了。
然而那個人的頭並沒有馬上抬起來。
他從音箱上把頭抬起來之前,竟然先是用手擦了擦嘴角……
王佳芝樂了。
他睡覺竟然也會流口水哦……
然後她又看到那個人又用手指抹了抹兩側的眼角。每抹一下,手指就向外彈一下……
王佳芝又樂了。
哈哈,他睡覺竟然也會有眼屎額……
直到那個人用雙手揉了揉臉,又掏出一張紙把臉小心地擦拭了一遍後,王佳芝才終於看到了那個人的那張臉。
王佳芝感覺自己的臉頰比先前還要熱辣了許多。
她幾乎眼也不眨地一直緊盯著那張年輕而又酷帥得一筆潦草的臉,然後她就發現,那個人的表情突然就變了。
由剛抬起頭來時的平靜,漸漸變得迷茫、驚詫、困惑、無助、甚至是恐懼……
隻是一瞬間的功夫,那個人的表情就變幻得十分的精彩。
那一刻,他的目光和表情,令王佳芝有些心疼。
她恨不能立刻能替那個人分擔些什麽。
然後她又看到,那人的目光開始向前後左右張望。
王佳芝及時地把自己掩藏在了花叢的後面,好久不敢抬頭。
直到吉他聲響起。
那個葫蘆瓢竟然這麽好聽……就好像把自己的心弦都撥動了一樣。
王佳芝瞬間就淪陷了。
然而她還是沒敢抬頭。幸好那個人的歌聲馬上就伴隨著吉他聲傳進了耳鼓。
她眼睛一直緊盯著那個人的方向,十分緩慢地漸漸坐直了身子。
看到那人始終低著頭一邊看著琴弦一邊彈唱,王佳芝這才終於放下心來,開始靜靜地欣賞著歌聲、琴聲,欣賞著那個人的一舉一動,甚至欣賞著他全身的每一個細節。
……
“依然記得從你眼中滑落的淚傷心欲絕,
混亂中有種熱淚燒傷的感覺。
黃昏的地平線,
隔斷幸福喜悅,
相愛已經幻滅
……”
……
當“相愛已經幻滅”這句歌詞的尾音漸漸變輕變淡,漸漸消逝的時候,王佳芝的心也隨著漸漸沉入了深淵,漸漸深沉到了一種肝腸欲斷的感覺。
眼睛裡似乎也出現了一些令她視線模糊的東西。
王佳芝開始腦補著那個人可能的經歷。
他一定是沒有父母、沒有家了。
否則他的眼神怎麽會那麽無助,那麽的讓人可憐?
他肯定是被戀人拋棄了。
否則他的歌聲怎麽會如此地催人淚下,令人肝腸欲斷……
然而,畫風很快就變了。
音樂亭四周隨著吉他聲和歌聲的響起,漸漸地就有一些人圍攏了過來。
而那個人唱完第一首歌後,卻不失時機地就拎了起琴盒,把琴盒打開後就放到了台階下面。
當他轉過身走回亭子的那一刻,王佳芝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個人嘴角掛著的那一抹壞笑……
王佳芝的嘴角也跟著不知不覺地翹了起來,眼睛也彎成了一抹月牙兒。
這個家夥,看起來好好玩哦……
吉他聲、歌聲繼續在芬芳的花草叢中飛揚,繼續在早春氤氳的空氣裡飄蕩。
王佳芝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不斷有更多的人從公園的四面八方向著六角音樂亭圍攏。
然而似乎她和那個人一樣,整個人的身心已完全沉浸在了音樂裡,周圍發生的一切,對她似乎沒有任何影響,沒有任何感覺。
當那個人唱第二首歌《You Raise Me Up》(因為你的鼓勵)的時候,王佳芝繼續腦補。
這個可憐的家夥,不僅經歷了曾經刻骨銘心的愛情打擊,恐怕現在連衣食住行的生活問題,都成了問題哦……
雖然他看起來好像有點小壞。
然而他似乎真的需要幫助。
他真的好可憐哦……
隻是轉瞬之間,她就把那人的那一抹壞笑忘到了九霄雲外。
王佳芝還在上學。她所就讀的聖校(聖瑪利亞女校),是當時和上海中西女中同樣馳名中外的華夏最為著名的兩所貴族學校。學校裡以英文教學為主的班級,學生們都能說一口極其流利的英語。然而很多學生對於中文,卻連一張便條也寫不通順。
當然,對於曾經在這兩所學校就學的宋氏姐妹、張愛玲以及王佳芝等許多名媛淑女而言,因為入學前從小就接受過嚴苛的傳統文化教育,寫不通順一張中文便條的事情,在她們身上是完全不存在的。
即使小時候的國文教育沒有達標,這兩所女校也還有普通班。而普通班就是以國文教育課程為主,她們也還是有機會學習的。
因此英文歌對於這兩所女校的學生而言並不陌生,對此時的王佳芝而言甚至還有某種親切感。
她在女校也是經常聽到,自己也經常唱的。
隻是從那人口裡飆出來的英文歌,與王佳芝曾經聽過、唱過的所有英文歌相比都不一樣。這些歌簡直就像魔音,太好聽了。
歌曲的旋律,竟然還可以這樣?
歌曲的歌詞,竟然也可以這樣?
這兩首歌無論是旋律還是歌詞,簡直就是把歌唱到了她的心裡。而且那個叫做吉他的葫蘆瓢(王佳芝從報紙上看到吉他的第一眼,即開始把吉他稱作葫蘆瓢。隨之她的一些華夏的同學,也都開始把這個新奇的樂器稱作了葫蘆瓢),雖然和琵琶有點像,然而葫蘆瓢的聲音明顯更有魔性,每一次的彈撥就像在撥動她自己的心弦一樣。
雖然琵琶可以大珠小珠落玉盤,可以金戈鐵馬,甚至可以嘈嘈切切,然而在王佳芝看來,隻有葫蘆瓢的琴弦,才能把那一串串音符直接和自己的心弦產生共鳴。
當那個人站起身來,向圍觀的遊客們致謝的時候,王佳芝又一次在心裡吐槽。
哼哼,還挺會裝模作樣……
……
貨輪的鳴笛聲,明明告訴蘇赫,左側那片渾濁的東逝水,無疑就是黃浦江了。
無論江面變寬還是變窄,時間消逝十年還是百年,它仍然黃湯如斯還是在這裡。
右側的蘇州河,或者叫她吳淞江,也還是在這裡。
滿眼的鬱金香,銀杏樹,也似曾相識。
然而,這環繞在身邊的六個廊柱……又是什麽鬼呢?
沒錯,此刻他所在的位置仍然還是望江亭的位置。
隻是睡前的望江亭,醒來後變成了八十多年前的六角音樂亭而已。
21世紀的望江亭,就是在20世紀的六角音樂亭的地基上建立起來的。
此刻的這一幕,他感覺似乎經歷過,或者有過類似的心理體驗。
然而,卻實在是想不起來。
或者,隻是在看一些老黃埔的資料、紀錄片時,有過類似的想象和帶入感?
似夢非夢。
夢境時,常常會以為是現實。
現實中,又往往會懷疑是夢境。
尤其是在大悲大喜大恐懼時,這種狀況就會表現得更加玄幻。
此時的蘇赫,雖然不悲不喜也沒有大恐懼,卻還是在艱難地嘗試著各種辦法,想確認自己到底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裡。
他有些後悔,如果昨晚和學姐那啥了,他今天就不會來到這裡了。
不來這裡懷念那段刻骨銘心的日子,不來這裡悼念已逝的初戀和青春,就不會發生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