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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38章 非我族類
  奉天城。

  雖然近來並無戰事硝煙,韋皋已經連續幾日登上城頭,在朔風與冬陽冷熱參半的照拂下,定定地俯瞰目力能及的一切。

  涇師叛將姚濬所部好整以暇,遠遠地駐扎,仗著鳳翔鎮李楚琳奉朱泚之令送來的軍資,不退不進地和奉天城僵持著。邠寧韓遊環不愧為朔方軍出身,勤王不打誑語,忠實地盤踞在梁山附近,和姚濬對峙。

  而奉天城內,吃穿用度已越來越窘迫,大唐宗室中,只有德宗與兩位貴妃偶爾能吃到縣令裴敬弄來的一些肉干。宗室之外,無論臣子還是庶民,再到守軍,每日的吃食都極為貧瘠簡陋。韋皋雖治軍甚嚴,但仍有一些隴州老兵趁著夜色,冒險擦城而出,去尋覓一些野菜。

  這只是地面上能看到的情況。韋皋知道,在地下,從涇州來投奔唐廷的城傍子弟黨項人,正在向四面八方挖地道。

  這是一項相對秘密的工程,四五處地道的入口由專人日夜看守掩護,甚至另一位守城大將、禁軍首領令狐建,都未必非常清楚

  黨項兵體力扎實,又能吃苦,不過短短數日,最遠的一條地道已進展到距離奉天西面甕城城牆三百步之遙的曠野,那也是敵軍最有可能正面進攻奉天的地方。接著東、北、南三處城牆下,也如樹根迅猛地伸展般,蔓延出幾條較為窄小的偏道。

  但如此高效的成果,並未讓韋皋釋顏。

  因為他的功勞被搶了。

  那日宋若昭帶著黨項蕃將石崇義來找韋皋,說起挖地道一事,韋皋敏銳地意識到此舉於奉天城防大善。他囑石崇義回到蕃兵營組織青壯軍漢,自己則請了牓子,準備向德宗面奏此事。不料,當日傍晚時分,德宗已傳下旨意,令韋皋協同普王李誼開鑿地道。

  是原涇原鎮孔目官高振,從石崇義處探了口風,火速知會了普王,讓這心性頗不淡泊的親王,去德宗跟前好生表現了一番自己的軍事眼界。

  石崇義帶領黨項人回到奉天城時,高振告訴他,皇甫珩銜旨東行求援期間,普王暫領城傍子弟。石崇義到底只是草原漢子,性子樸實憨厚,他並不明白個中乾系,反倒覺得既然普王曾出使過涇原,也是親近的宗室貴人,大唐天子讓他統領城傍子弟,黨項漢子們豈不是在唐軍士卒跟前也能理直氣壯些。

  韋皋心頭懊喪,對普王的芥蒂更深。德宗又追問起他的嶽父、西川節度使張延賞的軍資何時送到,這更令他煩躁起來。

  他不顧天寒,日日於城上巡防。似乎只有這個時候,他才獲得一種暫時的奇妙的慰藉:諸事諸人都在他的俯瞰之下,包括行宮中的大唐天子。

  朔風刺骨,寒氣入喉,但韋皋卻覺得暢快無比。他拔出長刀,迎著日光欣賞那犀利的鋒刃。他回想自己從建陵挽郎開始的仕途,回想自己從朝官到邊將的數度浮沉,直至引兵進入奉天勤王。

  在與韓遊環和皇甫珩配合、逼退姚濬的初戰告捷後,他記得自己得到德宗的嘉許時,德宗的聲調甚至是帶著一種異樣的顫抖的。他是臣子,自然不敢直視天子,但他確信,那種顫抖傳遞出一絲劫後余生的慶幸。

  九五至尊的安危,也須系於忠勇的陣前守將。韋皋被這種體會燃起了心底的悍然之氣。他透過刀鋒望向四周的莽莽山原,發誓自己的人臣之路絕不會止於勤王邊將這樣簡單。

  然後,他的目光緩緩收回,落到奉天城一隅的柴扉小院中。他看到宋若昭和阿眉,似乎在往陶罐中裝什麽東西,

並引來劉主簿的老妻,向她講解。  他並不關心她們在幹什麽,他只是盯著那個一身赭色布衣的清瘦身影。忙碌過後,胡女阿眉和劉妻都進了屋子,若昭卻仍然站在院子裡,靜靜地,如一棵細柳。

  在這一瞬間,韋皋忽然感到,自己或許一開始就錯了。他對她的關注,既不是因為多年前長安酒肆的一面之緣,也不是因為自己想與太子李誦攀親的閃念,更無關男子對於女子的佔有或征服。而是,他發現,自己和宋若昭一樣,周身總仿佛彌漫著一種孤獨。

  他與她,看來顯然都不是閑雲野鶴,他在追求更豐沛的權力,她則初嘗人婦滋味。可是,韋皋覺得自己每次與若昭對話時,若昭於彬彬有禮之外,眼底總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沉重。這種沉重,也是韋皋時常體會到的。

  韋皋立於城牒旁,恍惚間神思紛飛。他想,我與你,是多麽相像的人啊。

  他佇立少頃,微歎一聲,步下城樓。

  又過得半個時辰,牙將來報,吐蕃公主求見。

  韋皋一愣,略一思量,道:“帳外說話。”

  雖是呵氣成冰的季節,冬日倒正輝光燦爛,照著阿眉那胡人特有的濃密長睫,在她白皙發亮的雙頰投下俏皮的影子。她的姿容太過出眾,軍士們縱然已知這是一位異族公主,幾個膽大的年輕後生仍然忍不住盯著她看。

  但在韋皋眼裡,這個身份過於戲劇化的漂亮女子,令他警惕。

  她有著遠超她的稚子樣貌的能力,且不說當日能以一己之力護送皇孫李淳。便是入了奉天城後,也是頗能應對急情。她亮明吐蕃人的身份和長安暗樁的經歷後,德宗非但不降罪,還似乎頗為善待,又教她有機會立下一樁醫治唐安公主的功勞。

  韋皋初次於她打交道時,她是胡婢,如今已做回吐蕃公主,著實叫韋皋有些不知如何行禮。阿眉卻莞爾一笑,奉上一個陶罐,道:“韋將軍當日有救命之恩,後又對吾等照拂周應,皇甫夫人已是官眷,不便前來,我便替她跑這一趟,帶來些肉食,獻於將軍。”

  “肉食?”韋皋接過罐子,詫異道。

  阿眉笑得更深:“是鼠肉干。奉天城生計日見艱難,將軍現在怕是也隻吃糗糧了吧?我本是草原行國之人,原也不像中原唐人這樣隻知烹羊宰雞、射熊獵鹿。我們吐蕃人眼裡,什麽肉都能吃得。”

  韋皋臉色微變。他在隴州營田既久,早已不是長安高門子弟時那般講究潔淨,倒也並不覺得鼠肉吃不得。令他不適的,是眼前這胡女說話時的語氣,一種揶揄玩味的隱約傲慢。

  竟與那普王李誼有幾分相似。

  但韋皋知她在延光公主手下救過宋若昭一命,壓下一絲厭惡,緩緩道:“有勞殿下與皇甫夫人。”

  阿眉嘴角一撇:“韋將軍禮重了,我哪是什麽殿下,若真在吐蕃那般金貴,又怎會流落長安。”

  “殿下來見韋某,還有何事?”

  “韋將軍,我雖一直有許多苦處,但對唐廷並無深怨,如今聖上也恕我昔日為禍西京之罪、賞我今時護衛宗室之功,我倒也願為天子回鑾出些氣力。”

  韋皋低頭,銳利的鷹眸盯著阿眉,道:“殿下想如何出力?”

  阿眉道:“說起殿下二字,將軍近來怕是正煩惱,守城之功要被那普王殿下分去一半。將軍可曾想過,與其死守奉天,不如外借援兵,先解奉天之圍,再逐長安叛將。”

  韋皋冷冷道:“自應如是,故此,聖上已令崔仆射與皇甫將軍東行聯絡李懷光。”

  “說來韋將軍的隴州之師是此番勤王第一軍,若往後的功勳都叫旁人領去,韋將軍豈不是太委屈?遙想當年安史之亂,大唐也向回紇人借過兵。如今吐蕃兵強馬壯,且離來年春末休養蕃息之日尚早,將軍何不向聖上請命,往吐蕃借兵?”

  她用一雙杏眼的余光掃過周遭,輕聲道:“若將軍有意聯兵,阿眉願向讚普引薦。”

  阿眉語音雖細,卻侃侃而談,渾然沒有往日拒人千裡之外的孤高之氣。韋皋初聽之下,面上矜持,內心很是吃了一驚,此女所說,竟是自己從未想過之計。他念頭輾轉,揣測這阿眉怎地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仿佛僚佐謀士。

  大將軍渾鹼來到奉天城,德宗遣走皇甫珩,又將黨項兵給了普王李誼,這三樁事,確實令韋皋有些失意。從親王到老臣,甚至皇甫珩這樣涇師淵源的將領,好像人人都眼看著便能以軍功擢升,自己卻閑了下來。

  可是他到底是韋皋。他的高門世子的血液,和隴州防秋的經歷,令他終究從心底厭棄阿眉身後的那個吐蕃王朝。並且,他收縮的瞳孔中映出的這張胡女的臉,那野心勃勃的模樣,和宋若昭淡遠明澈的唐人女子面容是如此迥然不同。

  這種觀感,如一瓢冷水,澆醒了他。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韋皋暗道。

  他深吸了一口冷冽的朔氣,以牙還牙地露出揶揄之色,道:“韋某在邊疆經年防秋,見到吐蕃人便隻想開弓,無法同袍。況且殿下難道不知,今歲唐蕃清水會盟,你的讚普剛剛才從聖上手中討去我鳳翔鎮治下、隴州的不少土地,怎麽,殿下選中我韋城武來邀約借兵一事,是覺得我這武人忒無骨氣不成?”

  不等阿眉回應,韋皋笑容驀地一收,冷冷道:“如今,這奉天城內外全是武人,殿下另尋知音吧!”

  阿眉一怔,方才還笑意盈盈的雙眸旋即射出複雜的光芒。只是,她早知人近中年的韋皋,遠比王叔文和皇甫珩老辣多慮,自己不過是姑且試探一番,即使韋皋的回應中浸透著刻骨的鄙夷,阿眉也並不會勃然大怒。

  其實不獨韋皋,就連她自己,也為腦中的念頭變幻而驚訝。她有些恍惚自己是何時放棄了前往南詔、死在蒙尋墓前的心思。仿佛某個寂靜的深夜,她聽著熟睡中的宋家阿姊輕柔的氣息聲,便有了一絲不甘心。

  她不甘心就此放棄明明可以和這個唐人女子一樣認真活下去的可能。

  繼而,她血液裡的悍勇好鬥,令她無師自通般想要有一番作為,而大唐天子的善待則為這血液的沸騰又添了一把柴火。

  她眨眨眼睛,呵氣暖暖自己的手,向韋皋福禮告辭道:“是阿眉唐突了,韋將軍見諒。”

  韋皋頷首,便要轉身入帳,忽又聽阿眉道:“倘若聖上真的允我西行借兵,皇甫夫人還須拜托將軍多加看護。阿眉雖然年輕識淺,也尚未從人,但總覺得普王殿下對皇甫夫人有幾分古怪,比那延光公主更駭人些。”

  她若有深意地一抿嘴,拂袖離去。

  韋皋額頭青筋隱隱凸綻。他一直自負出身清貴,平生最不喜被人點穿心思。或許這胡女只是言語討嫌,韋皋卻疑心她看出了什麽。倘若她不是女子,韋皋早已揪住她的衣襟甩在地上出氣。

  韋皋咬了咬牙,走入帳中,聽著營地士卒的操練聲發呆。

  不多時,牙兵掀起帳簾,是薛濤端著糗糧粟湯與一疊菜齏醬走進來。

  “將軍請用膳。”

  韋皋唔了一聲,抬起頭看著薛濤忙碌。她只是打眼一觀之下有些像宋若昭,仔細瞧來, 眉眼間卻另有一股風流模樣,那是若昭的臉上從未能見到的。偶爾,韋皋會有些詫異,這薛小娘子不過才剛豆蔻年紀,又是出自長安官家,怎地帶了這有些自來撩人的韻致。

  韋皋見她小臉凍得發紅,借著帳中半面亮光照耀下,面頰上一層細細的稚子絨毛更為清晰,真真堪憐。

  他隻覺自己與宋若昭終是無緣,而阿眉那般的女子如伺機捕獵的雌獸般教人提防,倒是此刻近在眼前的薛氏小女,既如無瑕白璧,又如動人晨露。

  韋皋心意湧動,淡了方才的氣惱,提起興致向薛濤道:“那日路過膳棚,聽你哼著一支曲子,是什麽?”

  薛濤又驚又羞,低聲回道:“是妾新諏的句子,胡亂唱來,汙了將軍的耳朵。”

  “哦,又起了新詩?念來本將聽聽。”

  薛濤忙退後幾步立定,垂首念道:

  “綠英滿香砌,

  兩兩鴛鴦小。

  但娛春日長,

  不管秋風早。”

  念完,一張肌膚柔嫩的臉蛋越發紅得厲害。

  韋皋感到已經血氣上湧的心又被砰地拍了一掌似的,但覺腹部一陣熱烘烘的,喉頭則乾得發疼。隻這瞬間,他竟盼著此時是春夜良辰,而眼前的少女最好變作成熟的婦人,他便可以一把攬住,行那周公之禮。

  帳中因此陡然寂靜,空氣中灰塵的顫動仿佛都能聽見。

  薛濤有些駭怕,怯怯地抬起頭,一對烏溜溜的眼珠望著韋皋。

  她這一露怯意,先前那股若有若無的撩人風韻蕩然無存,分明還是個孩子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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