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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20章 初戰告捷
  大唐建中四年這個凜冬將至的白日,距離長安百余裡的奉天城周遭,格外安靜。

  安靜不是死寂,當懵懂無知的雀鳥落在城牒、弩機、長槍甚至軍士的盔帽上時,它們立刻遭到了沉默的人們的驅趕。它們嚇得撲棱棱急速飛到半空,略略盤旋,慌忙逃離這寧謐偽裝下的是非之地。

  身處中軍陣營的叛軍統帥姚F,有些不習慣這種氣氛。

  背叛唐廷前,他跟隨父親姚令言在涇州度過的戎馬歲月,也曾經歷不少西蕃蠻子攻城、唐人軍隊守城的對壘。

  但和眼前不同,那種對壘裝飾著驚天動地的前奏。堡壘烽堠處冒出的熊熊狼煙,烽士們奮力擊鼓的聲響,州城城頭激越的號角之音。在這高昂壯闊的音畫中,涇州城防和凸出在城外的各處堡壘上,甲兵、箭士、弩手密布,準備迎戰每逢秋天必要來劫掠的西蕃人。

  與鳳翔、淮西、浙東這些膏腴之地相比,涇原貧瘠困苦。段秀實受楊炎陷害,調離涇原鎮後,朝廷的補給忽然少了許多。士卒們慘淡營田,也無法完全解決本鎮的糧餉所需。他們像在荒原大漠中苦苦掙扎的地鼠,隨時準備迎接惡劣的天地對於生存的考驗。隻是,或許還保留有源自安西北庭軍系的血脈豪情,涇原士卒在每年秋天防禦西蕃的戰役中,一直恪盡職守。他們是為大唐作戰,他們是大唐西北邊陲的守護者。

  而此刻,奉天城內外的對峙,則與抵禦異族的入侵有天壤之別。攻守雙方的涇原軍和隴州軍都是唐人,隴州與涇州相隔得並不遠,說不定將要兵戎相見的他們,其中一些,彼此還有親族關系。對於涇源軍來說,這個場景令他們心情複雜。前後不過半月,他們便從為唐廷向東平叛的親藩,變成了為僭位者朱向西誅滅大唐宗室的逆藩。

  姚F如何不知道軍心的重要。襄助朱兵變成功後,姚F一直讓自己在軍中的親信時刻匯報軍士們的異動。皇甫珩暗暗護衛皇嗣出京,段秀實、周軼、何明禮等人殉國而死,姚令言不知下落,這些都令姚F心悸。涇師一些高級將領,也在旁敲側擊地探問姚F,聖上勞軍有虧、牛酒儉薄一事,是否有些蹊蹺。好在朱和王是和他一樣詭詐敏感的合作者,他們不斷地將德宗私庫中的布帛錢物分賞給立下大功的涇師將卒。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經歷過安史之亂,但長安依然是一座富麗之城。目力所及的驚人繁華,與箱篋行囊中足以維持家小一年生計的賞賜,開始讓涇師士卒沉浸於讚歎和滿意中,倒還聽從姚F調遣。

  姚F是一天前剛在奉天城外安營扎寨的。他此行有一位同伴――被朱任命為西道經略使的李日月。李日月提醒姚F,往四處派出斥候,可有其他勤王之師埋伏或者在趕來的途中。這令姚F心中頗為不悅。朱自帶三千幽州親信鎮守長安、派涇師出來攻打奉天城,還安插了李日月這樣監軍似的人,當他姚F真的是自己的獵犬一樣使喚嗎。

  姚F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對李日月道:“兵貴神速,此時奉天不過千余守軍,吾軍當倚眾急攻。”

  是夜朗月如盤,朔氣清冽。天明時分,姚F令全軍飽餐一頓,在巳時初刻已列陣於奉天甕城外三百步開外之地。

  三百步,是步卒臂張駑的有效射程。同在西陲,姚F大致知曉隴州兵的武備。

  騎在馬上的李日月是奚人,藩將出身,有著相當豐富的作戰經驗。他和姚F並排立於中軍陣營,看到奉天城外羊馬牆處竟然也有隴州甲士,

不由疑心頓起。  “姚帥,奉天守軍於城牆上放箭擲石即可,為何還要安布一支隊伍在城外,與吾軍正面交戰?”

  “李將軍,想來你是沒有防過秋吧?西蕃蠻子來攻,我們也是如此出城迎擊。”

  “邊疆州城,牆牒矮小,軍士隻能在烽堡箭矢的掩護下衝殺出去,可是奉天城牆高大堅固,分明是易守難攻,韋皋為何要舍易涉險?”

  “李將軍,不如這樣,你換匹快馬,此刻便奔回長安,向陛下奏稟,看陛下的旨意,到底是讓我姚F打還是不打?”

  “姚帥,你!”

  他們還在爭論時,奉天城頭的第一支箭終於射了過來。那是一支模仿前朝匈奴人的鳴鏑製成的響箭,過於淒厲的聲音,瞬間刺激了焦灼等待主帥號令的涇師,令他們騷動謾罵起來。

  姚F狠狠地一咬牙,對身邊待命的諸將道:“擂鼓,揮旗,出擊!”

  而另一邊,韋皋的隴州兵守邊多年,為了對付縱馬來去的西蕃鐵騎,許多步卒都是弓弩好手。奉天甕城之外的羊馬牆下,雖然打眼望去不過幾百士卒,卻列陣極巧,箭矢如雨。加之城牆上韋皋親自督戰,床弩的威力不可小覷,於是開戰伊始,涇原叛軍竟就被壓製於羊馬牆外數十步的地方。

  姚F和李日月正準備調來後軍中的投石車和弩車,隴州守軍的箭雨忽然頓斷。涇原軍卒剛從盾下鑽出腦袋想探看,只見羊馬牆後馳出一名將領,棲鳳兜鍪,虎頭肩甲,手裡一柄寒光凜然的馬槊。

  正是皇甫珩。

  幾個彈指間,皇甫珩已馳到兩軍之間,收韁而立,對著前排的涇原軍高聲喊道:“各位兄弟,我皇甫珩在涇師效力多年,沙場破虜,梁原營田,敢與各位稱一聲同袍。請眾兒郎聽在下一句,此番兵變,實乃朱陰謀,天家並非寡恩薄情之君。段帥,姚帥,前後領銜涇師,何其忠勇,對爾等也向來視同子弟。各位堂堂官健,原本忠於大唐,倘若不是奸人設計,想必兄弟們也不會成為亂臣的棋子。”

  皇甫珩在說服寧節度使韓遊環出兵勤王之際,並不知何明禮回到長安後發生的事。前日他初會韋皋時,聽聞段秀實殉身、姚令言生死未卜,又自韋皋的言語間覺察出德宗對於姚令言頗有牽罪之意,便決定要在涇師攻城時出來說這番宣慰策反之辭。

  皇甫珩在軍中素來厭倦應酬,不是能言善辯的將領。但他知曉,這第一仗,身後的奉天城上,除了韋皋,必定還有天子派來的監軍,有可能是近臣,有可能是內侍,甚至有可能是太子。他在戰前無法上達天聽,便要在兩軍陣前將話說個明白。

  同時,他還心存一絲僥幸,畢竟眼前森然的陣列中,有不少他親自教習過刀箭之術、訓練過兵陣之法的士卒,他們在跟著姚F兵變後,看到被姚令言從京兆府救出的皇甫珩時,那眼神閃爍間的驚訝,盡在不言中。此刻,營旗林立、刀盾重重之下,皇甫珩無法立即找到他們,但或許他們再次明了皇甫珩堅定勤王的立場時,在這場戰役中的軍心會另有所向。

  然而他話音剛落,一支帶著勁風的利箭,便直奔而來。這支箭力道剛猛異常,擦著皇甫珩的耳邊穿過,“鋇匾簧蒼諼統淺喬繳稀

  姚F手持長弓,於中軍統帥之位向涇師將士們道:“皇甫將軍乃我姚某的義弟,方才一箭之偏,姚某已仁至義盡。我涇原軍連年移鎮,艱苦異常,但自大行皇帝至建元新帝,始終錢糧有虧,不思厚待。今歲河東叛亂吃緊,朝廷更是不顧吾等防秋疲乏,千裡征調。如此虎狼之君,早失天下軍心民意。各位正是壯士之年,莫再如皇甫將軍這般迂腐,快快攻下奉天,將城中那昏聵刻薄的李家父子擒去長安,首登城牒者,大秦皇帝必有重賞。”

  無論是皇甫珩還是姚F,二人爭鋒相對的言語其實都多少觸及了涇師將卒的某一層心思。

  這些守邊多年的粗鄙漢子,並非如皇甫珩這般有家風的仕宦子弟,他們的忠誠,與其說是對君王的忠誠,不如說是對節度使的忠誠。皇甫珩提到了段秀實和姚令言,真真地令他們微微湧動出一絲愧意。然而姚F更說出了他們長久以來積澱下的怨恨。縱然沒有此番朱設計,唐廷自建中年間以來的所作所為,難道就對得起西北邊陲這些藩鎮子弟了麽?況且此刻,千鈞一發的沙場之上,衝鋒的旗語和賞賜的許諾,是最直接的刺激。

  而恰在此時,姚F的呼喝也暴露了他在中軍的精確位置,奉天城上製高點處的統帥韋皋,急令調整床弩方向,往涇師中軍發出飛簇。

  涇師方陣即刻變陣,突出在前鋒的刀兵劍士再無二話,喊殺著往羊馬牆衝去,絕不甘在韋皋的弩箭飛矢中坐以待斃。

  皇甫珩兀自長歎一聲,也明白韋皋的舉動無可指摘。他將心一橫,帶著城下韋皋派出的精兵,殺入涇軍陣中。

  姚F被皇甫珩陣前一激,更是發了狠心要畢其功於一役。他不顧李日月的再次勸阻,傳令將後軍鎮守防禦的兩千步卒也悉數壓前。他認為,隻要越過了羊馬牆,涇師帶來的攻城器械至少能摧毀奉天的甕城、讓韋皋無險可守。

  如此一來,涇師的所有軍士都擠在了奉天城正西,側翼與後部瞬時出現了空虛。韋皋站在奉天城上,見此局面,不由大喜,火速讓烽子燃起狼煙,向不遠處梁山後埋伏著的寧之師報信。

  寧節度使韓遊環見到那蒼黑色的濃煙,對左右道:“兒郎們,吾師沉寂數年,此番終於有了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將爾等的矛戟長槍拿穩了,莫辱了咱們朔方鐵騎素來的威名!”

  他本是經由皇甫珩遊說才東行勤王,此刻被眼前刀光劍影、飛矢如蝗的畫面激熱了武人體內勇悍好鬥的血液,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大戰揚名一番。

  師的營旗一豎,憋了兩天的騎士與馬匹立刻從山坳間躍上山脊。伴隨著鳴響的戰鼓,騎士們揮舞著明晃晃的戟槍,分成十余陣列,如傾瀉而下的山洪般,直往涇師的左翼與後方衝殺而來。

  姚F正死死盯著攻城車的進攻之路,忽聞屬下來報,西北方向殺來一支騎兵,看旌旗是寧節度使所部。他又驚又怒,一時忘了與李日月的嫌隙,向李日月問道:“寧到奉天,要經過鳳翔,怎地李將軍未有軍信傳來?”

  李日月心想,他娘的,我早讓你派出斥候將周遭查探一番再作安排,是你一朝爬上主帥的位置便忘了自己的斤兩,草率出兵。於是毫不客氣地還擊道:“姚帥,若算起來,寧可是離你們涇原鎮更近些,怎麽田將軍沒發現動靜?”

  他們說的李、田二將,即李楚琳、田希鑒,在長安兵變後公開斬殺本鎮節度使或留後節度使, 投向了叛亂的朱一方,與唐廷為敵。隻是,大亂之際,哪個手裡有些兵的武將沒幾分精明的心思?姚F雖然被李日月噎了回來,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奚人蠻子說得扎心,田希鑒殺了留守涇原的馮河清後就和長安斷了音信,一副要自立山頭的做派,想必他就算發現了臨鎮的寧節度使正往東邊趕來勤王,也不會給長安報信。

  “田希鑒這軍漢,莫不是巴不得我所部涇師多死些將士在外頭,好無人回去與他爭涇、原二州。”姚F恨得牙癢,但情勢緊急也顧不得發泄怨氣,急忙下令旗官又改變陣型。

  涇師中,前鋒劍士與矛手驟然沒了後陣長弓和弩機的後援,隻能一邊與皇甫珩帶領的百余隴州精兵拚命、一邊護著攻城的同伴往甕城城牆上架設雲梯。而貿然舍棄了開闊地帶的後排步卒與弩手,再行後退、轉身接戰寧騎兵時,發射駑箭的頻率哪裡能比得上馬匹的移動速度。

  韓遊環下令寧騎兵以“襲步”陣法衝鋒,也就是馬匹能達到的全速,這樣的勢頭加上騎士們手裡的長槍馬槊,簡直所向披靡。涇師後陣的步卒毫無還手之力,有的還來不及射出第二箭,或者將長矛轉個方向,便被削去了半邊身子。

  如此不到半個時辰,姚F和李日月均覺得左支右絀,士氣漸衰,不能再硬著頭皮鏖戰下去。

  李日月倒也爽氣,知道自己是朱委派的監軍身份,有些話得自己先提,於是道:“姚帥,今日咱們暫且吃了這個虧,收軍南撤罷,待長安發來援兵,何愁拿不下這小小的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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