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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6章 阿眉身份
  面如死灰的王叔文,見到這兩位熟悉的胡人朋友,腦子又恢復了運轉。可他立刻就發現,阿眉的神情不對。他自然驚訝她與薩罕原來竟有如此身手,也驚懼他們出手的不留余地,更想知道他二人究竟是什麽來歷。

  但,在這些一連串的問號之上,王叔文最敏銳地感覺到的,乃是阿眉的巨大變化。

  阿眉看著地上的兩具屍體,又盯著王叔文。她的目光渙散,也並不像一個活人。

  回溯到幾個時辰之前,十月初三日這天的午後,阿眉從京兆尹府送完酒食回來。她對主簿落下的唐刀生疑,因為那分明就是早間光顧安遠酒肆的武將皇甫珩的刀。她記得那有疤痕的珍珠魚皮刀鞘。

  但她忽然又懶得琢磨。歸期漸近,她心中有重要的期許。

  東西二市的開市鼓早已響過。她在晴日的朔風中立了一會兒,面色悠然地向西市走去。

  就像長安城最常見的麗人那樣,阿眉將西市的各種鋪子逛了一遍。她想,我的年紀,本該也就是個喜愛好看物件的、無憂無慮的少年女郎啊。

  兩位精心描摹著鵝黃和靨妝的女子在阿眉駐足的首飾坊前停了下來,指點著掌櫃和夥計新擺出的點綴著瑪瑙的黃金步搖,議論道:“這隻怕要萬錢一對,真是嬌娥兩片雲、戴卻數鄉稅。若咱們生在服紫服緋的貴家就好哩。”

  阿眉暗道:“生於貴家又有什麽好了。”但她即刻打起精神,走進鋪子,去看自己早已看中的銀簪子。

  夥計殷勤上前:“娘子眼光不俗,這是南詔來的首飾,小肆敢說,偌大長安,東西二市,別家尋不見。物美卻價廉,比黃金琉璃的可低上許多。”

  阿眉不搭話,掏出荷包,將銅錢遞給夥計。夥計一邊拿縑帕包簪子,一邊腹誹,這胡姬生得一副好容貌,看打扮也是酒肆出來的,怎地如此冷淡。他又覺得奇怪,以他的經驗,胡姬多喜歡攢錢買中原的首飾,眼前這胡姬卻買蠻夷之地的便宜貨。

  不過,看她那眼睛長在腦門的高傲樣子,多數經常開罪客人,得不到什麽賞錢,所以也買不起好物件吧。夥計想到這裡,心頭一陣尖酸的快意。

  這時,掌櫃走過來。他不像夥計那般小肚量,而是另有一番生意經。這種手頭拮據的胡女他見得多了,卻從未怠慢。山高水長,誰知道這些女子哪天成了豪門姬妾,說不準能來他鋪子裡一擲千金呢,因此他喜歡在和她們交易的時候,有的沒的聊幾句,捏些人情出來。於是他謙和地向阿眉笑笑,搭訕道:“娘子是粟特人?喜歡南詔的貨物?”

  阿眉“嗯”了一聲。

  掌櫃道:“聽為吾家送貨的南詔人講,最近那邊國喪,好像是那南詔王的義弟戰死了,還死在了西蕃人那裡。”

  阿眉本已揣上簪子要走,聽到掌櫃這句話,如五雷轟頂,呆了片刻,上前一把揪住掌櫃前襟,大聲問道:“這王弟,可是叫蒙尋?”

  掌櫃和夥計被她突然爆發的模樣驚到,買賣人最怕惹事,掌櫃忙含含混混道:“叫什麽我可不知道,聽說是南詔宰相的親兒子,送往西蕃做質子的。”

  安遠酒肆,薩罕正在謄寫私簿,見阿眉如一支利箭般衝了進來,周身長久以來披著的偽裝似全部卸下,他便知事情不好。

  他隻是沒想到,她這麽快就知道了。他以為起碼,能混過今晚。

  “尋郎是不是戰死了?”阿眉開門見山。

  薩罕不語。沉默即是答案。

  阿眉整個人癱軟在胡榻上。

  她暈了過去。在迷霧般的昏境中,她看到在邏些城外的草原上,南詔質子蒙尋向她走來,滿臉沮喪的痛苦。

  她安慰他:“我本是粟特胡妃之女,讚普不送我去各部落和親,已是大恩。我習了本事,去長安至多三五年,不過殺幾個人,讚普便能答應我們的成婚。屆時我隨你一同回南詔,太平過一生。”

  蒙尋年輕英氣的面龐上仍愁容不減,他將阿眉摟入懷中,望著高原上空掠過的蒼鷹,緩緩道:“我為讚普去打唐軍,若能立得軍功,定能換你早一年回到邏些。”

  “你不要去,我們都要盡量活著,才有希望。”阿眉想製止她的尋郎,但終究沒有開口。

  蒙尋是南詔國相的幼子,老南詔王閣羅鳳認了他做皇孫,讓他成為儲君異牟尋的義弟,因此他的身份算得尊貴,可是他幼童之年就被送到了吐蕃王城做質子。王庭中的奴隸們雖然稱他一句“世子”,但誰都知道,他不過是弱者臣服的標志。讚普的王子公主們都欺負他,除了阿眉。

  他最終還是跨上了戰馬,跨上了敵人的戰馬,去打敵人的敵人。然後,就戰死了,死了。

  阿眉漸漸清醒過來,她仍伏在胡榻上,像一團泥,手裡卻還捏著銀簪。本來,她連與蒙尋重逢的場景都想好了,她要戴著這支銀簪,就如普通的南詔女子。

  薩罕望著這團泥,也瞥到了那支銀簪。他在思量要不要去奪下來,以防阿眉想不開自盡。

  可是榻上的這團泥動了一下。阿眉的臉仰起來。她眼裡沒有一滴淚。

  “若今夜殺得毗伽公主與回紇使者,明日我是否就可離開長安?”她問薩罕,聲音裡沒有一點溫度。

  薩罕點頭:“讚普的意思,本就如此。”想了想又道:“我與你一同去。”

  毗伽公主是回紇可汗最寵愛的女兒,嫁給了唐朝宗室、敦煌王李承u。大唐與吐蕃爆發激烈的戰爭期間,與回紇卻通過和親、借兵等行動成了暫時的密切盟友。建中四年,唐德宗又答應將鹹安公主送往回紇和親,毗伽公主於是帶著回紇使團、來長安迎親。

  吐蕃人要自己在長安的暗樁,殺死毗伽公主和回紇長使。不管怎樣,回紇的權貴死在長安,於唐回之盟都不會是好事。

  這不是吐蕃暗樁第一次在長安殺人。

  但薩罕和阿眉不曾料到,他們潛伏在含光門與朱雀門之間時,涇原軍忽然從南向北攻入了皇城,大內各處,包括整個鴻臚客館外,全是荷刀執茅的軍士。

  他二人隻得避亂反向而走,躲入了薦福寺。

  此刻,薩罕已經顧不得阿眉在想什麽。當年,他的性命是讚普救下的,二十幾年來,他一直做著吐蕃人忠實的暗樁。他方才見到王叔文走進薦福寺時,著實有些意外,及至聽到那懷中小兒哭叫“吾乃第三天子”,他比高個子武侯更快地明白了緣由。

  他果斷結果了兩個武侯的性命,而第三個目標,就是王叔文。

  王叔文見到了他和阿眉的身手,本就活不成。懷中的皇孫暴露在唐帝國的敵人――吐蕃人面前,更是決定了他的死路。薩罕的內心對於這個一直善待他們的唐人朋友,並沒有惻隱之心。

  一個合格的暗樁,不需要七情六欲。

  薩罕的手已經摸到了腰間的匕首,他的瞳仁裡陡地映出阿眉的影子。

  阿眉攔在王叔文和李淳面前:“放他們走。”

  她說:“我可以在長安多待幾年,多殺幾個人,但是王侍讀和這個小兒,放他們走罷。”

  薩罕覺得阿眉果不其然瘋了:“殺多少人都比不得將這太子的嫡長子獻給讚普,你讓開。”

  他們用吐蕃語的對話,王叔文聽不懂。但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薩罕眼中的殺意。

  王叔文在這一刻完全放棄了求生的念頭。他覺得這是天命,他作為人臣,已為護佑皇裔拚盡全力。他苦笑了一下,甚至想到後世的史書,會怎樣記錄他這個東宮侍讀死前的忠義之舉。

  但他哪裡料到,隻聽“噗嗤”一聲,胡女阿眉的尖刀毫不猶豫地刺入了薩罕的左心窩。

  這下變故驟起,不僅王叔文,連他懷裡的李淳也驚訝得圓瞪著雙目,停止了哭鬧。

  薩罕張大了嘴巴,難以置信地盯著阿眉。他前半生是戰場勇士,後半生是唐都暗樁,他不知手刃了多少人,自然知道阿眉這一刀,準確地刺中了自己的要害。他不明白阿眉為何要取他的性命,這雜胡小公主的情郎,是死在唐軍的陌刀之下,她原該更怨恨唐人才是,怎地反倒為了救李家的子嗣,戕害自己的同族夥伴。

  阿眉看著薩罕,看他努力想質問什麽,卻終於倒在地上。她面無表情,但沒有表情不等於她沒有目的。薩罕理解錯了她的目的,她不是要救李淳,而是要救王叔文。假使薩罕的殺意是針對李淳的,也許阿眉還不會如此果決地出刀。

  她這個殺人工具般的雜胡公主,母親在讚普的后宮身份低微,又死得早,好容易有個同病相憐又兩情相悅的意中人,也死了。這世上,除了母親,除了蒙尋,唯一還活著的給過她溫暖情誼的人,就剩了王叔文。此刻,她的種族,她的立場,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叔文得活著,否則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就隻證明了老天爺的刻薄寡恩。

  她將王叔文扶起來,淡淡地問:“王侍讀要去哪裡?”

  王叔文努力平複自己:“懷德坊南三裡。”

  阿眉道:“我護著王侍讀去,隻是得等天大亮,你我扮作夫妻同行,想必也沒人注意。眼下請王侍讀隨我換個地方躲藏。”

  她一邊說,一邊蹲下身去,拔下兩個武侯腦袋上的鐵鏢,裝入腰袋裡,然後將地上三人的屍身拖進灌木叢,從懷中摸出不知什麽東西,點燃後扔了進去。

  頃刻間,小雁塔邊的樹木劇烈燃燒起來,火光映紅了小雁塔高高的塔頂。

  阿眉拉上王叔文,頭也不回地奔出寺去。

  多年以後,當唐憲宗賜死王叔文的詔書來到渝州時,王叔文平靜地聽完宣詔。他想起廿年前薦福寺小雁塔邊的生死存續時刻,想起唐憲宗還是小殿下時拱在自己胸膛前的小腦瓜。

  以及熊熊火光映照下,阿眉那似乎看透一切的絕望。

  北邊皇城的兵戈喧囂聲,仍隱約傳來。東方則從魚肚白漸漸變成榴紅色,直至一輪紅日躍出天際。

  這個黎明時分,姚令言坐在空曠的含元殿上,身旁是蜀王李溯的屍體。他的長子姚F剛剛志得意滿地告訴他,眼下,從皇城到大明宮,都已經是涇原軍的天下。軍士們甚至衝入了內廷,但涇原之師素以軍紀嚴明著稱,子弟們隻是圍住了內廷各殿,並沒有發生闖入殿中冒犯宮人的事情發生。

  姚令言盯著姚F那不停翕動的嘴唇,心中苦笑:好一個軍紀嚴明,因為朝廷的賞賜晚到了幾天,就發動兵變,逼走天子,加害宗親,這樣的軍隊還自稱軍紀嚴明。

  昨夜,這位中年節帥的記憶,有很長一段空白。他隻記得,他與群臣及太子,正聽德宗抱怨嚴峻的削藩與平叛局勢時,左驍衛將軍忽然遣屬下急報,原本駐扎在京郊的涇原軍,衝破明德門和各坊坊門,直向丹鳳門撲來。

  太子李誦大聲斥道:“其他禁軍呢,是擺設嗎!”

  那個左驍衛軍士茫然地望著他。

  又一個禁衛軍士來稟報:“涇原軍一路高喊,為國赴難,千裡而來,朝廷不給軍糧和禦寒衣物,因此要取瓊林、大盈二庫中的財物。”

  “朕不是早就下令給了嗎!王呢?把他傳來,朕要剮了他。”德宗又驚又怒,緩了緩神才想起姚令言,向他喝問:“爾軍領到朕的賞賜沒有?”

  姚令言已經完全懵了,他不知怎樣回答。還是大學士陸贄頭腦清醒,他急促地向德宗道:“臣鬥膽請聖上與太子速往玄武門,臣等自留在此地,與姚帥一同安撫涇師。”

  蜀王李溯也附和道:“臣願留下,涇師一直是勤王之師,此番怕是有什麽誤會,臣身為宗室一員,自當協助姚帥。”

  這時,內侍霍仙鳴闖了進來,伏在地上,霍仙鳴道:“陛下,老奴已集結了宮內各殿的內侍在宣政殿,粉身碎骨也要護得陛下龍體金身。”

  姚令言繼續努力地想,是了,後來德宗、太子、宰相李勉在宦官們的簇擁下往玄武門撤去,德宗還帶走了陸贄,但留下蜀王李溯。

  蜀王李溯剛要與姚令言奔出含元殿,姚F衝了進來,大叫“父親,我們成事了”,然後二話不說,一劍刺向李溯。

  姚令言記憶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李溯踉蹌幾步,以又怒又諷的語氣道:“姚帥,你生了個好兒子啊!”

  對於長安城中任何一方力量來講,漫長的十月初三日,終於結束了。而對於姚令言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這場涇原軍作為主力的蓄謀的兵變中,他身為一軍統帥,竟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使他在後來史家的書寫中,幾乎成為一個笑話。

  他的兒子姚F正處於一步登天的興奮中,將姚令言扶了起來,抱住他的還在顫抖的雙肩:“父親,你莫怕,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李唐的氣數盡了,盡了。”

  旦夕之間便掀起巨變的洋洋得意,使姚F幾乎舌結。但他到底讓姚令言明白了兵變始末:朱暗中結交了姚F和王,王將德宗的勞軍犒賞調了包,代之以粗糲儉薄之物送到涇師之中,姚F則利用姚令言與皇甫珩不在軍中的機會,煽動怒火中燒的涇師將卒衝進長安城,與朱多年暗布京中的親信會合,攻入丹鳳門。

  姚令言忍住一掌摑去的衝動,盯著這個如猴兒般上躥下跳的兒子,問道:“珩兒可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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