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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40章 兵臨城下
  護衛著普王李誼的韓遊環和高重捷沒有想到,普王這個被德宗視作與太子一樣重要的宗親,在朱泚和姚濬眼裡,此刻甚至值不得一次圍獵。

  暮色撲向大地的時候,剛剛救了漠谷之圍的邠寧鐵騎,眼看著涇師與幽州兵兩支叛軍,如潮水般往梁山高地湧去,根本沒有再來追擊普王的意思。

  久經沙場、熟稔兵法的韓遊環,立時明白了叛軍的意圖。他留下兩名精乾的假子,與高重捷、高振一同擁著普王躲入一處山坳,自己則率領邠師和黨項的騎卒,直往梁山急奔,希望趕在叛軍之前,據守梁山製高點。

  立於奉天城上的韋皋,自然也省得,如今朱泚派來援兵,若攻下梁山,便能俯瞰奉天城中與周遭的情形,局勢必然對勤王之師更為不利。但那高聳入天般的雲車橫在奉天與梁山之間,車上弩機層層,韋皋若帶著自己的隴州兵衝出城去,未到梁山,就已然送命於雲車射出的箭雨之下。

  整整一夜,韋皋與渾瑊、令狐建宿於城牆之上,卻也只能看著不遠處漫山遍野的火把,聽著不絕於耳的囂叫廝殺,束手無策。

  他們希望時日能倒流回去,能重新選擇,便一定會不顧德宗對於前朝舊事的忌諱,進諫天家能在朱泚增援姚濬之前,逃離奉天、往蜀地去。

  這一次,運氣似乎沒有站在邠師這一邊。朱泚從長安帶來的,不僅有幽州精兵和通天雲車,還有為數眾多的商賈子弟。這些胡漢混雜的男兒,家中世代經營的買賣形形色色,便是安史之亂時也未垮了家業,卻在建中年間因朝廷的重稅而瀕臨絕境。

  行商走貨也好,開坊設肆也好,都缺不得武藝,因此他們本就很有些身手,如今受到朱泚偽朝的征召,得了刀槍劍戟弩機利箭,當胸正是一把要將李唐宗室斬草除根的悖逆意氣。

  茫茫夜色中,韓遊環的鐵騎如墮迷障,舉步維艱,倒是叛軍一方,無論張光晟與王翃所部,還是姚濬所部,均以步兵為主,弩陣靈便,又以火引領變陣,眼見著就如蝗蟲般自下而上蠶食梁山高地,將韓字號的邠寧軍卒逼往西北方向。

  韓遊環又急又恨,想自己若丟了梁山,先頭的首戰勤王之功只怕一筆勾銷。但硬拚下去便是莽夫之舉,他與左右牙將簡略地商議幾句,不得不下令集結撤兵,準備退至邠寧與靈鹽之師合軍後再作計議。

  此時天邊已泛出隱隱的魚肚色,周遭山路坡道得了晝顏的白光,清晰了許多,便如給了騎卒們一條生路般。韓遊環一邊領軍往西北方向撤去,一邊想起普王還在附近藏著,萬不可有閃失,眼下去奉天的路被叛軍阻斷,隻得先請這宗室親王隨自己去往邠寧。

  韓遊環遣出幾名驍騎兵卒,去先頭普王藏身的山坳尋人。

  然而山坳中卻空無一人……

  剛剛過去的夜晚,宋若昭和阿眉因為不知城外的情形,更難入眠。她們都不是缺少見識的女子,聽得那殺伐之聲竟未隨著夜幕降臨而平息,料得應是惡戰。

  起初,宋若昭還僥幸地想,莫非是夫君皇甫珩這麽快就搬來了李懷光,正與那姚濬纏鬥中?然而三更時分,柴門輕啟,劉主簿帶著一名內侍進來,叫劉妻敲開了宋若昭和阿眉的房門。

  “請公主與皇甫夫人速速隨奴婢前往蕭妃處。”

  阿眉素來多疑,不認得這內侍,便直向劉主簿問道:“為何?”

  劉主簿面色中藏不住駭意:“賊泚叛軍來了數千人,還有那從未見過的高山聳峙般的雲車,

眼下正和韓將軍在梁山激戰。若韓將軍擋不住,只怕奉天城凶多吉少。太子與太子妃奉聖上旨意,將城中的宗室聚在一處,也好一同伺機逃出去。蕭妃說二位是貴眷,因此要一並照拂。”  宋若昭和阿眉對視一眼,瞬息權衡間,似乎也別無他法。

  二人匆匆拾掇一番,於涼寒透骨的夜色中跟著內侍出門,到得東宮館舍,但見李唐宗室果然都聚在堂上,包括那跋扈凶蠻的延光公主。

  延光手持一柄三耳雲頭短劍,正在訓斥一名嗚咽的宗室女眷:“嚎個甚麽,當年安史逆賊禍亂中原,本宮隨先帝西幸蜀地之時,險情重重,也不曾哭過一聲。你這個不中用的模樣,哪有半分我李唐子侄的血性,想來帶著你也是累贅,不如我現在就一劍給你個痛快,好過教拿叛軍捉去凌辱,折了我天家名聲。”

  那女眷嚇得趕忙噤了聲。但延光到底是宗室長輩,這般氣勢確實頗為鎮場,堂上一時果然安靜了些。

  延光眼鋒犀利,一瞥之下掃到了宋若昭和阿眉,惡狠狠地瞪了她倆一眼,卻也並未有發難之舉。

  阿眉心中暗道:“這延光此前跟個市井潑婦般,眼下大敵當前倒也知輕重,幫著她女兒把持大局。”

  但見蕭妃卸了釵環、一身窄袖帛袍,牽著李淳肅然而立,將眾人都打量了一遍,語音沉沉道:“諸位宗親官眷,黃昏傳來的軍情,大家已然知曉。眼下太子已去聖上禦前護駕,本宮奉旨點齊各位,暫往城中鍾樓避難,以免流矢誤傷。聖上龍威浩蕩,大唐自有天佑,各位毋自行慌亂。如有瘋癲失儀者,便如延光公主所言,先賜一劍!”

  眾人喏喏相應,蕭妃衝唐安公主的駙馬韋宥點了點頭,韋宥便引領三四名內侍官,並一隊令狐建撥來的禁軍士卒,執戟仗劍,護送女眷們魚貫而出。

  蕭妃見母親延光走遠後,喚住隊伍尾梢的宋若昭與阿眉,輕聲道:“二位耳聰目明,丹布珠殿下又身手不凡,若本宮瞧著情形凶險,自會有殉身引敵之舉,隻好將太子的兩位幼子托付於你們,說不得兵亂之際倒能逃出城去。”

  阿眉一怔,王良娣留下的兩個小皇孫論來是宋若昭的外甥,蕭妃托付於她倒不奇怪,但自己已亮明吐蕃公主的身份,蕭妃倒也敢冒險?

  偏那蕭妃真是全無半分天家傲慢,言語間目光盈盈,特向阿眉又欠身道:“殿下本是吐蕃貴胄,我竟將殿下拜為淳兒兄弟的護衛般,確是不敬,但也實無他法。求殿下再屈身一回,護他二人周全。”

  一旁的宋若昭聽了,不由感慨,這蕭妃頗有決斷,擇路並不瞻前顧後。阿眉雖是異族人,多舛的身世卻令她最在意的,未必是同宗同族的利益,而是得了尊貴之人的器重與交誼。當初她竟為了救王叔文的性命而殺了薩罕,便是明證。如今蕭妃拿準了她的性子,將話說到情深處,就算冒險相托,倒也不無道理。

  果然,阿眉以掌撫心道:“我雖年輕命薄,卻有幾分自高自重,即便我與殿下各自家國,也不會拿稚兒去換取讚普的榮賞。”

  蕭妃稍見釋顏,一路步履匆匆之際,又交代阿眉與若昭,神策軍大將、合川郡王李晟算來應已回撤至京畿東南,若城破,二人可將皇孫送往李晟處。

  眾人來到鍾樓內,宋若昭見到衛士中赫然站著那涇原黨項兵首領石崇義和幾名黨項精兵,不由吃了一驚。

  原來,這奉天城鍾樓下,竟然有個地室,本是前朝所修,連縣令裴敬也不知。石崇義奉旨帶著黨項人挖地道時才發覺,見地室雖看上去廢棄既久,卻燃點火把可整日不滅,應是通風巧妙、可堪一用的所在。

  蕭妃環視左右,見鍾樓內除了石崇義、宋若昭和阿眉外,都是宗室成員與禁衛及內侍,便將鍾樓下有地室之事宣布出來。

  她的小姑子、大病初愈的唐安公主,扶著駙馬韋宥的肩頭,若有所思道:“此處鍾樓已靠近城垣,既有地室,可否掘道深進,咱們或可從地下逃出城外?”

  不待蕭妃回答,延光公主已又怒火重燃:“叛軍還未破城,聖上龍駕尚在,你們就想著各自逃命,與山野鳥獸有何區別?唐安,你真是辜負了聖上一直來的寵愛!”

  韋宥護妻心切,這一向斯文寡言的貴族君子,此刻冷著聲音道:“殿下言重了,唐安公主並非貪生怕死的鼠輩,而是為著兩位皇孫的安危思慮。撥遷奉天也已逾月,那涇師姚濬一直在城外,吾等何時見過城中如今夜這般驚慌,想必未來幾日必有惡戰,何不早作計議?若論不負聖眷,韋某以為,平時潔身守德、危時力保皇裔,便是不負聖眷。”

  他似乎將“潔身守德”四個字說得特別頓挫有力,直如戳了延光蓄養朝官、淫逸穢亂的痛處般。延光受激,拿著短劍的手氣得直抖,卻到底忌憚韋宥也出自望族、妻子又是德宗心頭的金枝,對他怒目而視片刻,終究只是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

  宋若昭將這幾人的爭執聽得分明,凝眸辨別蕭妃的臉色。卻見蕭妃仍是一臉平靜如水,待自己的母親與韋宥爭執停當,方淡淡道:“聖上的兩位貴妃誓要陪伴在聖駕之側,此地便是我這個太子正妻來作主,本宮自有計較。列位都是尊榮的李唐宗室,半個時辰已吵了兩回,成何體統。眼下已近寅時,先在鍾樓各層安置。韋駙馬,唐安公主身子仍虛著,不能攀爬上下,便在這廳堂內側暫避罷。”

  蕭妃邊說邊掃視眾人一圈,目光與宋若昭探詢的眼神短暫觸碰後,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那意思仿佛如尋常婦人的感慨:你瞧我這些不省心的親族呐。

  一宿折騰,眾人都倦精疲力竭,聽蕭妃發話,一些聽天由命的貴眷正求之不得,紛紛尋了鍾樓中平展些的角落,依靠而眠。延光公主雖噤了聲,卻仍想用自己臨危不懼的威儀扳回一城似地,兀自持劍往廳堂正中央一坐,如門神般瞪著屋外漸漸亮起的天光。

  阿眉冷眼旁觀,心中暗暗嗤笑,想自己年幼在邏些城,耳中所聞俱是那東邊的大唐帝國光焰勝過日月、雖經安史之亂仍屹立不倒,讚普常懼怕吐蕃人好不容易攥在手中的土地,哪天又在唐兵的卷土重來中失去。

  然而此時此地,她阿眉,不,讚普的五公主,竟能目睹這堂皇的中原帝國,從天子到宗室,從朝臣到武將,都被困於小小的奉天、命懸一線的場面。

  鍾樓裡幽暗的燈火仿佛安全的掩飾,她胸中那股怪異的情緒,則為漸漸清晰的心魔之火添了油一般, 灼灼燃燒起來。

  然而她又在須臾的興奮後感到煩躁與虛無。她覺得自己從逃離長安以後就始終陷於這冰與火、絕望與希望的糾纏中。她時而鬥志昂揚,時而頹喪落寞。

  宋若昭感到阿眉攥著自己衣袖的手時緊時松,再瞧她面上,顏色明滅不定,不由輕聲問:“阿眉,阿眉,何事?”

  阿眉如被人從夢中喚醒,忙搖頭道:“阿姊莫擔心,我只是在思慮,如此兵荒馬亂、人心不齊的情形,奉天城破之日,我如何尋個法兒,將你與蕭妃所托的皇孫,安然送出去。”

  宋若昭盯著她,腦中念頭轉了幾轉,也未再多想。她眼下有自己最要緊去做的事,無力去探究身邊這個熟悉也陌生的女伴的內心。

  屋外,奉天主城門方向的喧囂人聲與叮叮當當的武備往來之音越來越清晰。蕭妃貼身的內侍於卯時出門打探幾番,回稟說梁山果然已失。

  一旁的石崇義聽聞,臉色陡變,上前俯身道:“末將鬥膽一問,我那些跟隨普王殿下與韓將軍出戰的黨項子弟生死如何?”

  內侍瞧了瞧蕭妃,見她點頭,便溫言向石崇義道:“這位將軍莫擔心,據城上傳來的訊息,城傍子弟應是與韓將軍的朔方軍一同往西北急撤。”

  石崇義松了口氣,喃喃道:“如此也好。畢竟高孔目也在軍中,應能作主。我此番將子弟們帶來中原投奔皇甫將軍,雖是各部長老共議之舉,這些黨項兒郎的安危,卻是不能不顧。”

  他話音剛落,宋若昭在他身後道:“蕭妃殿下,石將軍,我有一事相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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