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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114章 手段了得
翟文秀來到平涼,不僅是通傳聖主口諭的天家使者,還將和他的諸多宦官前輩們那樣,履行監軍職責。

作為天子的家奴,閹人們竟能走出內廷,來到雄氣十足的軍營作“監軍”,並非自帝國初創時就有的現象。

原本,從大隋末年到唐玄宗開元前期,中央政府委任監軍之責的,始終只是禦史這一外朝官職。這是大唐帝國實行府兵製的時期,所有兵卒皆由揀點而來,輪番服役,可謂將不專兵,天家對於畿外軍隊的提防,遠不如對朝中政變的恐懼。

後來,由於募兵製取代了府兵製,諸鎮節度使作為統帥職業軍人的將領,權熾一方,自玄宗起的帝君們,自然意識到了中央政權對於各鎮邊軍,須委派比朝臣更忠於王權之人去觀察監視。大唐天寶十一年,玄宗皇帝下詔:“諸軍節度使等委任尤重,雖奉謀受律,去側捷歸,而甄賞敘勳,率多非實。自今往後,朝要並監軍中使子弟,一切不得將行。”

在天子眼中,刑余之人既然無法留後,連這最原始蓬勃的欲念都已斬斷,對於兵戈鑄就的耀眼權力也就不至於如尋常臣子那般覬覦,身為家奴的忠誠也更為刻骨入髓。

然而,多少年來,天子們想當然的操作、最後往往都成了打臉佳作,大唐帝國關於宦官出任監軍的做法,也一次次帶來災難。

“白虞侯,兄台放心,我翟文秀雖只是個內侍,見識和本事,自是遠遠不能與虞侯您這樣出身神策嫡系的勇將相提並論。但咱家好歹有一腔忠義之血和一顆明理的腦袋,此番隻知全心輔佐皇甫中丞和白虞侯建功立業,斷不會如那邊令誠、魚朝恩一般。”

邊令誠和魚朝恩皆為宦官,分別在玄宗和肅宗時期得寵弄權。當年安史之亂中,邊令誠在潼關監軍高仙芝和封常清所部,索要賄賂不成而誣毀高、封二將,致使大唐發生了陣前冤殺主帥的事件,直接對安祿山攻破潼關天險起到了極其惡劣的推助作用。而到了肅宗時期,魚朝恩監軍李光弼等九節度軍時,逼迫李光弼倉促攻打洛陽,也造成了王師慘敗於邙山的後果。

說來,魚朝恩氣焰熏天之時,還專典過神策軍,頗令神策軍軍威震懾四方了一番。但白崇文這樣老於軍旅的將油子們,最是厭煩頭上騎著個但凡男兒都看不上的閹奴。

帳議散去後,皇甫珩因得了家事噩耗而鬱鬱不振,瓊達乞等人則畢竟是吐蕃一方的貴胄,作陪翟文秀的職責,便當然地有白崇文承擔起來。

翟文秀開門見山地表露立場,起碼一上來的態度還不錯,白崇文對這中使的善感,較之聽他在順著皇甫珩的心思暗斥李晟毒辣之時,又增了幾分。

作為領軍之人,向監軍宦官請教作戰路線,這種不恥下問的意味,成了白崇文表露友善的直接方式。

“依中使所見,吾軍東行,應怎生計較?”

翟文秀忙放下茶盞道:“多謝虞侯這般看得起咱家。眼下,朔方軍一叛,這收復長安之業,反而成了香餑餑,京畿附近的各支勤王之軍,都躍躍欲試。偏偏咱們的聖主,許是接連播遷,最心愛的唐安公主又眼看著香消玉殞,聖主因而心力交瘁,在咱家離開梁州城時,隻說傳口諭讓蕃軍拔營,到了京畿附近後聽神策軍李晟調令。不過打仗這回事,都是見機行事,能建得奇功最是要緊,我瞧著李晟李公,雖有號令六軍之尊,只怕他老人家正忙著琢磨長安城哪扇門最好打呢,也想不起來咱們。”

“哦?”白崇文聞言,若有所思。

他那張總是帶著武將特有的森嚴表情的臉上,

在右頰的正中,有一道已經愈合的刀疤。現在,這刀疤微微舒展開來,配合著主人難得溫和的笑容。“中使,您是聖上點了頭的監軍,皇甫中丞和那吐蕃首領瓊達乞,行軍的路線,還是得和您商量。白某這裡,有個主意,一個強強聯手的主意。”白崇文眯起眼睛,向翟文秀委婉道。

翟文秀依然表現得比對方更為謙遜,卻同時又大大方方地流露出一絲狡黠的猜測意味:“虞侯可是要引這兩萬吐蕃軍士,與尚可孤將軍聯袂?”

白崇文爽朗一笑:“中使真是心慧,不必白某贅言。”

白崇文被派來和皇甫珩搭檔之前,在神策軍尚可孤麾下。這尚可孤本是鮮卑族宇文部人,在安史之亂中歸順唐廷。德宗的祖父肅宗時期,宦官魚朝恩統領神策軍,尚可孤和劉德信,都是魚朝恩喜愛的悍將。到了代宗朝,魚朝恩雖被宰相元載設計縊殺,尚可孤和劉德信卻依然領有神策軍兵權,直到德宗繼位後實施削藩大計,尚可孤、劉德信、李晟和駱元光都是神策軍系統大將。

普王李誼為了籠絡李晟,殺了劉德信,並且支持李晟吞並了劉德信所部。現在,原本是勤王之師的朔方軍,陡然起兵反唐,雖在禮泉被普王和邠寧韓氏父子重創,但李懷光仍在鹹陽握有重兵,若返身進入長安,與朱泚勾聯,長安的光複難度勢必大大增加。

尚可孤所部的神策軍,衛戍范圍本在長安正西的武功到長安東南的藍田關之間。白崇文一直跟隨尚可孤征戰,腦中深深鐫刻了一幅京畿周遭軍事防禦圖。

眼下,朱泚篡據長安,李懷光佔據西北方向的鹹陽,再往西北的奉天城由普王和邠寧韓氏父子把守,神策軍李晟在長安東北的糧倉東渭橋扎營,神策軍駱元光駐守長安東面的潼關。

“中使,京畿周遭,只有奉天南邊是個大空虛,你說咱們這支唐蕃聯軍,是不是該一頭扎在奉天城南邊的武功,先掐斷朔方軍往斜谷關或駱谷關追去梁州驚擾聖駕的可能,繼而與藍田的尚可孤將軍如雙拳緊握,往北直撲長安,免得叫那李晟獨吞了收復京都這件大功。”

翟文秀搗頭如蒜:“就按虞侯所說。皇甫中丞那邊……”

白崇文咧嘴:“中丞和那吐蕃將軍,一個要戴罪立功,一個惦記著換安西北庭,他兩個,只怕比俺白某人更急著往京畿去。”

翌日一早,白崇文便去找皇甫珩,說了行軍計劃。

皇甫珩到底年輕,雖在涇原鎮守邊時打過不少硬仗,於奉天和蕭關更是表現不俗,但那都是具體的攻防戰戰術,並非戰略方面的考驗。原本,因姚令言在朔方軍李懷光營中,皇甫珩還思慮著是否與朔方軍打配合,要不是離開奉天前,妻子宋若昭再三提醒他,聖上還存了以吐蕃軍牽製朔方軍的念頭,只怕他早就已遣使去向德宗進言發軍鹹陽。

白崇文在皇甫珩眼前的沙圖上一比劃,皇甫珩也不得不承認,這神策軍宿將雖粗蠻倨傲,但軍事經驗確比自己豐富,就算存了假吐蕃人之手為尚可孤加功的想法,亦是不損人利的無可厚非之念。

皇甫珩當下向白崇文道:“便以虞侯主張,午食之後,在我營中,唐蕃兩軍將領及翟監軍,商議拔營南下之事。”

白崇文走後,在帳外悄然站立多時的牙兵,才進來向皇甫珩低聲稟報道:“方才中丞與虞侯議事之時,吐蕃公主殿下的侍女來傳訊,說是殿下有重要的東西,請中丞去營外龍脊坡上一觀。”

皇甫珩聞言詫異,但想著阿眉不會是故弄玄虛之人,便點了一路行來最為機靈親信的兩名龍武軍士,隨自己馳馬而去。

出得柵門,翻過幾道小小的土垣,便是平涼城外的龍脊坡,阿眉帶著兩名宮人,正等在坡下避風處。

皇甫珩下馬走近了些,才看到阿眉的身邊,堆著紙錢、扎花、明器等物什。

阿眉自迎到同族蕃軍,便有意每日穿著瓊達乞獻上的吐蕃王室雲肩綬鳥紋長袍。皇甫珩初時見她原本好好一個明豔少女,打扮得如此老氣橫秋,頗為不習慣。然而此刻相對,但見阿眉穿著一身牙色素淨的圓領窄袖男子袍衫,如中原女子常著男裝一般,倒還清秀順眼了許多。

阿眉見皇甫珩的目光,從見到祭奠之物的刹那時的感激,到投向自己時的淺淺驚喜,不免微微得意。

但她的面上,仍作了禮貌而自矜的神色道:“有些事,中丞大約不便交由牙兵去做,我可代為操辦。昨日,我讓奴婢們進了一趟平涼城的凶肆,采辦了這些。眼下雖然清明已過,但想來中丞仍想給姚節度燒些寄托哀思之物。”

皇甫珩心頭一顫。

怎會有女子, 這般年輕,這般堅韌勇敢,又這般心細如發。

平涼城原本在涇河北岸,皇甫珩於龍脊坡上,向南遙望,然後趴跪下來,衝著涇州方向磕了三個頭。

坡下,龍武軍士和阿眉的婢女開始焚燒祭奠之物。皇甫珩正愣愣地盯著那團火焰,阿眉忽又向他遞上一張竹弓。

“這是我那日在蕭關城中買的竹弓,因想著給中丞的小郎君玩耍之用。”

皇甫珩聞言,濃眉一蹙,嘴唇輕顫,眼皮垂了下來,瞧著自己的雙手,喃喃道:“翟中使到來的前幾日,我還夢見,戰事已平息,我見到了若昭和孩兒,是個胖乎乎的小子,我還哄他,阿父這雙手,開弓拉箭,敢居邊關翹楚,今後這一身本事,都傳給他。”

阿眉死死盯著這剛得了噩耗的年輕父親,他的側面,輪廓剛毅,他的雙眼此刻卻緊緊閉著,仿佛這樣,眼眶中的那滴淚就不會出賣他的短暫的脆弱和哀痛。

她在安遠酒肆頭一回見到他,為他奉上早食時,他雙目緊閉的側面,也是如此。

阿眉小心翼翼地輕聲道:“我聽到此訊,也是詫異莫名。雖說朔方軍叛唐事起突然,但奉天城最是不缺有能耐的武人,韋節度營下恁多精兵強卒,隨便挑幾個出來護著宋阿姊,也不至於……”

“莫說了。”皇甫珩打斷她,但語氣聽不出慍怒。

他接過小竹弓,扔到火堆裡。

“燒完了,就回營,莫叫翟中使和白虞侯察知。義父畢竟是涇原節度使,我出來祭奠,實也有些不妥。”

他抬起雙目,望著阿眉,真摯道:“此事,某對殿下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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