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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113章 中使傳訊
中使翟文秀的突然到來,結束了唐蕃聯軍在平涼茫然等待的日子。

聽到天家使者帶來的朔方軍鹹陽起兵叛唐的消息,身為神策軍宿將的白崇文,在皇甫珩尚未表態之際,就搶著罵了一句:“老子早就知道,這些藩鎮虎狼之將,一個個都存好了貳臣心思,隻待時機一到便潑將出來。”

話一出口,他忽然意識到失言。座上的皇甫中丞,畢竟也來自涇原藩鎮。

此前白崇文跟著皇甫珩在蕭關酣戰一場,並肩面對過回紇鐵騎的經歷,迅速地改善了二人的關系。他對這個外表不太有武人殺氣的年輕上官,已然比較服帖,雖則尚談不上刎頸之交,卻著實也開始在軍中顧及皇甫珩的面子。

但皇甫珩沒有去聽白崇文對於藩鎮軍隊的蔑視針砭之辭。他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暗暗興奮——朔方軍既已與朝廷為敵,聖上定然更不會閑置吐蕃兵了。他皇甫珩終於能第一次以統帥的身份,帶領一支大軍殺入帝國平叛的戰場!

由於情緒驟然升騰,皇甫珩甚至在臉上也來不及掩飾好這種澎湃之色,引得臉上尚掛著正確愁容的中使翟文秀,詫異地喚了他一聲:“皇甫中丞……”

皇甫珩醒過神來,忙解釋道:“本將是掛念家眷,故而神離。中貴人方才說,朔方軍雖在禮泉被普王的神策軍和韓將軍的邠寧軍攔截,但聖上已再度播遷,離開奉天、南幸梁州城。本將當初北去蕭關接收吐蕃借兵時,妻室宋氏留在奉天城,她還有了身孕,眼下不知她身在何處?”

翟文秀對此早有準備,面上那愁容一抹,換上了更為生動的痛心之色:“中丞的夫人,天家自是危難之際亦不忘照料,著人接上李公泌和夫人同往梁州,以免夫人因奉天城陷落而遇險。奈何途中遇到朔方軍的追兵,雖遇義士相救,夫人未落敵手,但孩子,中丞的孩子,沒,沒了緣分。”

他此言一出,莫說孩子的父親皇甫珩,便是一旁的白崇文,那神情,也從怒斥朔方軍的激憤,忽地凝住了。

憐子如何不丈夫。哪個遠征武將,會明白不了那種對家人的徹骨牽掛呢。白崇文同情地望了皇甫珩一眼,心道,涇州小子,你才多少歲,做了武將,刀口舔血自是本分,顛沛流離照應不上家眷的日子,更是不會少。

帳中寂靜。

皇甫珩愣愣地望著帳外,目光卻有些失焦。

他感到心上某個地方仿佛被狠狠踩了一腳,喉頭又傳來一陣血湧過急的腥味。

他在能完全消化這個壞消息之前,先毋庸置疑地為自己剛剛那短暫的興奮而震驚和羞愧——東南方向發生如此大變,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自己可以有建功的良機,而不是擔心身在奉天的宋若昭的安危。

繼而,在意識到自己人夫之義有虧的同時,皇甫珩又不免去想,如果妻子當初聽從了自己勸其回到潞州娘家安養的提議,何至於遭此劫難!

對了,還有義父姚令言。他不是在李懷光營中嗎?

“中貴人,”皇甫珩探詢道,“內子如今可已到了梁州城?另則,涇原節度使姚令言,本在李懷光營中,朔方軍叛唐,姚節度情形如何?”

翟文秀捏著分寸歎了口氣:“中丞,咱家的師傅霍內侍,敬佩中丞與夫人都是忠義之人,霍內侍又與夫人是河北同鄉,故而特地細加打聽,夫人雖不幸早產,但得良醫救護,應無大恙,太子妃已下令,待她坐褥期滿,便接到梁州城內太子妃的宮中照料。只是,就算咱家今日不說,中丞不久也會知曉,姚節度他……據神策軍使者奏報,

姚節度因私渡逆賊姚濬家眷往河中老家藏匿,中途被普王截獲,姚節度欲謀害普王,被神策軍李公晟處以軍法。”“什麽!”皇甫珩的震驚,尤重於前。

翟文秀當初在鹹陽,因吐蕃國書一事,對李懷光自然嫉恨,但對普王和李晟,也談不上有幾分好感。他自憐身為天子家奴,周旋於聖上和這些虎狼臣屬之間,何其不易。他雖身子不全乎,心眼可玲瓏多竅,瞧著眼下局勢變幻,當然也就明白了,普王和李晟,多半是合夥激得李懷光拒簽國書,回頭他二人又裝腔作勢地派了韋執誼來客棧蓋印。

翟文秀久侍禦前,於神策軍內部分支也頗為熟稔,深知白崇文的主公尚可孤,因劉德信死在李晟營中,也早已和李晟結了仇。

他於是瞄了一眼白崇文,意味深長地補充道:“咱家那日當值侍立奉天行在議事堂上,聽聞姚濬的妻室,並兩個幼子,也都叫李公晟以賊逆之名殺了,咱家登時就驚得連拂塵都險些落手,確是禦前失儀,縱然教師傅打死在後庭,也不冤枉。但咱家心軟,哪能聽得這婦孺無端受戮之事……”

白崇文聽後冷哼一聲,道:“合川郡王營中,什麽事做不出來?”

翟文秀見兩位上將,一個呆怔,一個忿忿,心下很有些得意。翟文秀從師傅霍仙鳴的交待中得知,這年輕的邊將,雖然勇悍,腦子卻大約談不上多精明,故而會被聖上放心地遣來帶領吐蕃兵,防著朔方軍,同時也能牽製其他少壯將領,比如隴州韋皋這般正冉冉升起的新星。

頂好這涇州驍將,領著西蕃蠻子,將朔方軍狠狠收拾一頓,看那李懷光還仗勢而驕。至於普王和李晟,別看他們現下春風得意、自以為牽著所有人的鼻子走。只要有皇甫珩和韋皋這樣的儲將在,以及尚可孤這樣同為神策精兵的支脈,加之李泌和陸贄伴駕左右,嗬,嗬嗬,普王和李晟能否笑到最後,還不一定呐。

翟文秀不由想起師傅霍仙鳴常說的話:你瞧那些文臣武將,一個個自命能耐,其實不過都是上元節的燈籠,一年換一茬。

內侍們平素最是喜聞樂見那些威風凜凜的外臣郎君們忽遭困厄悲苦之事,翟文秀瞧著皇甫珩面上淒惶,倒很生發了些興致去安慰一番,須知撫恤之語,也不是人人能有資格說得的。

他特地壓低了些聲音,對皇甫珩,也是對白崇文說:“這局勢茫茫中,遇險的何止臣子家眷。唉,聖上的唐安公主,隨駕南幸途中,不知是淋了雨還是受了驚嚇,一到梁州就舊疾複發,咱家啟程來平涼之日,太子妃那邊,已在準備後事了。”

在極小范圍的會晤中,謹慎而誠摯地提起天家的傷心事,感慨一番九五至尊亦難逃喪子之厄,總是有利於拉近與會者的心理距離,也是提醒臣子們從或悲傷、或慍怒的懷想中,回到正事的討論中來。

果然,皇甫珩緊縮的雙眉稍稍一動,他努力平複了自己的心緒,等著中使宣布聖上的詔令。

“中丞,白虞侯,二位賢將當初領詔北上,收了這些吐蕃軍,就是為了襄助平叛大業。咱家此番領了聖上的口諭,請二位速速率部拔營……”

翟文秀剛把正事開了個頭,只聽帳外唱報:“瓊達乞將軍,論力徐大使,丹布珠殿下到。”

帝國最強大的一支勤王藩鎮軍隊一夕之間掀起叛亂的消息,教吐蕃這樣的虎狼之鄰得知,此中忌諱,皇甫珩和白崇文不是沒有想過。臥榻之側畢竟有兩萬吐蕃兵,萬一瓊達乞心念一動,反正已入了中原地界,不如撕毀國書、揮師南下,直取梁州捉了大唐天家,他皇甫珩和白崇文手上的一千神策軍,如何攔得住?

但恁大的消息,不從翟文秀口中得知,過不了幾天,那些如血管般遍布帝國疆域的往來商隊,也會帶到平涼,哪裡能瞞得了。何況,仗還沒打,就表現得處處提防,只怕更要惹惱了吐蕃人。因而,翟文秀一入帳,皇甫珩就遣牙兵去請吐蕃方面的幾位首領。

阿眉進到帳中,立刻覺察到皇甫珩的面色不大好看。往日裡,他縱然也常不苟言笑, 但濃眉間並無哀戚之色。

阿眉毫不猶豫地直直地盯著皇甫珩。她確信,皇甫珩的異樣,定不會是因為中使宦官帶來了不利於大軍安排的消息,因為那白崇文的面上,分明掛著摩拳擦掌的得色。

皇甫珩立刻起身,將瓊達乞等人引見給翟文秀。但他也分明感到了阿眉投過來的關切的目光。

在應酬寒暄的短暫間歇,皇甫珩迅速地對阿眉報以幾乎不易察覺的苦笑,又輕輕地搖了搖頭,希望她莫擔心。

落座之後,翟文秀寥寥數語,吐蕃大將軍瓊達乞多日來的鬱鬱之色,果然一掃而淨。當然,他畢竟不是販夫走卒那般粗愚,對於可以拔營東進的興奮,抑製得比唐將白崇文還好些。

“中貴人,”瓊達乞學著中原人對於宦官使者的驚語道,“不知尊貴的中原天子,如今聖駕何處?”

翟文秀眼色一閃,顯然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有些遲疑。

只聽阿眉索性嗔責道:“瓊將軍,吾軍隻管依約前往京畿,平定朔方軍和京城內的叛軍即可。”

論力徐也忙向翟文秀解釋道:“中貴人,瓊將軍只是關切一問,絕無他意。此番我大蕃軍隊入關,在中原土地上,但行國書所載之責,回到大蕃國境後,但求安西和北庭。”

瓊達乞對唐語的理解雖稍慢一拍,終也意識到中原人的顧慮,憨然一笑:“中貴人放心,我蕃軍絕不會趁亂在中原另有所圖,當年馬重英將軍佔領長安後不久即不得不撤回大蕃的教訓,早已讓尚結讚大相明白,貴國天子才是東方土地的主宰,而我們吐蕃,更看中安西和北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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