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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196章 命婦之利
帝國的“外命婦”,包括王的妻、母,和臣的妻、母。

  “王”指親王、嗣王、郡王。“臣”指四品以上文武職官及部分勳官。

  每年的元日、冬至、立夏、立秋、立冬,外命婦們都要進宮朝見太后或者皇后。

  今歲伊始,仿佛為了淡化宗室醜聞帶來的陰影,本應在元日舉行的外命婦禮會,到上元節白天才補上。

  一大早,大明宮昭慶門外,百余位外命婦著青色翟衣、蔽膝革帶、青襪舄履,恭恭敬敬地等著進入命婦院,去參拜現下主理六宮的韋賢妃。

  打眼望去,青鴉鴉的一片,命婦們,連翟衣領口露出的紗織中單都是同一個顏色,若不是腦袋上不同根數的釵鈿,當真分不清誰是誰。

  “門啟,入院。”

  內侍一聲唱,伴隨著悉悉簌簌的服飾輕響,命婦們神情莊嚴地魚貫而入。

  普王李誼沒有正妃,孺人宋明憲又有以彩禮慰勞親軍、為國解憂的義舉,韋賢妃特地提前交待了,宋孺人今日一並入殿參加禮會。

  明憲在昭慶門外見到珩母王氏和姐姐宋若昭後,就一直陪伴在她們身邊,準確地說,是陪伴在若昭身邊。

  在明憲看來,姊妹間此前的齟齬,完全可以被接踵而至的喜訊消弭。譬如,自己因獻糧有功而得了聖主和韋賢妃的嘉賞,譬如,姐姐又懷孕了。

  而她在如此盛大公開的場合,表現出對姐姐的親近,除了真實的和解之意外,還帶著對於其他外命婦們的微妙的警告。

  天真而清倔的明憲,希望那些鄙夷目光的主人們,能夠明白,這位數月前處於流言中心、因而深居簡出的皇甫夫人,她不僅是神策軍勳臣的大娘子,還是眼下最受天子寵愛的普王的姨姊。不論你們私底下對這位夫人抱有怎樣刻薄的評價,但是在大明宮中,在這至高無上的李家門口,請收斂起俗不可耐的興趣和人雲亦雲的愚蠢,變得知禮一些。

  而若昭,起初處於神遊之中。是婆母王氏那對於明憲有些過於熱情而著相的巴結之色,將若昭拉回到現實中來。

  她看著明憲容光煥發的面龐,從內心承認,這是一種幸福的樣貌。

  妹妹因為在幸福中,所以變得更加明麗、昂揚、神采奕奕和勇敢無畏。同時,在她的眼底深處,若昭看到了似曾相識的溫柔甜蜜,那是奉天圍城時,她在連銅鏡都沒有的日子裡,於陶盆水面中見過的自己的眼神。

  在妹妹明憲火熱真摯的面貌映照下,若昭對於當下的茫然和對於未來的隱憂,一時忘了幾分。

  見兒媳如墮夢境的呆滯面色有所改善,珩母王氏心中輕輕哼了一聲。

  入冬以後,王氏處於一種自封的人生巔峰狀態。她覺得自己這樣一個明明是好出身的京都官家金閨,被無常又無情的命運之手推到邊關,將貧困、戰亂、守寡等各式各樣的苦都吃了一遍,終於苦盡甘來,靠著如此爭氣的兒子,回到長安,住上了長興坊的列戟大宅,還與一位親王攀上了親戚。

  她越意興勃勃,就越覺得兒媳不夠配合這樣喜慶的日子。

  成功是需要圍觀的,圍觀是要伴著喝彩的。

  若昭並未勤快地讚美婆母為這個家深謀遠慮的智慧之舉,多少令王氏有些不悅。

  同時,王氏還敏銳地察覺到,皇甫珩雖然借著戰事未開、夫人又有孕的理由,常從鹹陽過中渭橋回到長安宅中,但他夫婦二人之間,似乎彌漫著一種別扭的疏離感。

  王氏也是女子,也做過妻子,她明白一位妻子對於夫君的依戀,應該以怎樣的細節表現出來,但兒媳身上,起碼這一陣子,竟看不到幾分對於丈夫的依戀之情。

  今日晨間,王氏聽到皇甫珩在送妻子走出宅子時,溫言叮囑了幾句,既入宮,毋忘瞧瞧太子妃可還好。

  王氏不由讚歎,兒子越發穩重心細了。曾經風頭無兩的皇姑延光,剛剛加封郜國大長公主每幾日,就傳出了坐事被幽禁的消息。兒子今日卻主動提到了太子妃蕭氏,定是因為這蕭氏在奉天和梁州的流亡歲月裡,待若昭不薄。

  這樣有情有義的男子,哪裡找去,偏偏若昭只是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仍是面容淡然,連個有些熱乎氣兒的感激的笑臉,也不知道給丈夫。

  總算此刻見到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妹子,兒媳好像將丟了的魂兒又撿回幾分一般,王氏自然心生譏誚。

  若無我出主意,使氣力,加了好幾回鞭子,你這妹子如何能有今日的好造化?只怕未入冬就被你趕回潞州去了。

  眾人進了命婦院後,便是冗長的各種禮儀。約有半個時辰,鍾磬齊鳴,稱觴禱祝,方得禮畢。

  韋賢妃一臉雍容的喜樂之氣,說了些國阜民豐、四方安定的吉祥話,便命內侍們向各位外命婦分發束帛和口脂。

  口脂,乃用動物油脂加以色料、香料做成,不獨為女子點唇增美,無色的口脂,男子也可塗來防止口唇凍裂。原本,每到臘月初八日,天子都會賞賜口脂,中官們便會依著天子的敕令一陣忙碌,將口脂送到內外朝官員、侍衛將領、嬪妃世婦手中。

  剛剛過去的興元元年的臘月,京畿糧荒加上宗室醜聞,德宗似乎將賞賜口脂這件原本彰顯聖恩的事忘了,韋賢妃便乾脆在今日補賜口脂,免得叫朝官們閑議,顯得這大唐的氣數當真衰微似的。

  領了束帛口脂,再用完會席,禮會終於結束,外命婦人人松了口氣,又陸續往宮牆外退走。

  若昭心中惦念明憲,但平日裡實在不願去普王府上探訪,今天遇著這般機會,還想拉著妹妹問幾句。不料明憲卻與王、宋婆媳二人簡短地告別,轉身向韋賢妃和太子妃蕭氏走去。

  “宋孺人,可有事說與本宮聽?”

  韋賢妃此前聽聞普王李誼在禦前說過這位新晉孺人的賢德,今日見她,雖是青春少艾的年紀,卻眉目低順,比那日中秋夜宴上所見,又更多了一份端靜之氣。韋賢妃還在當良娣時,就是出了名的寬厚好相與,今日更不會因為這宋孺人出身寒微,便予以冷慢,口吻中滿是和善慈藹。

  明憲雖恭敬,卻也不故作欲言又止的矯造樣兒,而是向韋賢妃直言道:“妾蒲柳之姿,幸得普王殿下青眼,說來也是含涼殿中秋宴上,延光公主所牽出的因詩結緣。妾今日領得這般好的禦賜口脂,亦想到,天寒地凍的,是否也要為延光公主送去一份。”

  她此言甫出,一旁的太子妃蕭氏面色陡地一僵。

  明憲渾無怯懦,反倒轉向蕭妃,坦然道:“太子妃恕罪,妾並無他意。今日是上元佳節,明月圓缺,恰如人間之起伏,延光公主身在深宮,想必也是望著有宗親前往探望。妾乃普王的孺人,除了確有報恩之心外,鬥膽覺得,身份也還妥當。”

  韋賢妃性子柔淑,但心性何其明敏,她自然聽得出這小小孺人的言下之意。

  蕭氏和宋氏,雖一個是太子妃,一個只是親王孺人,但按照倫常來講,都算是韋賢妃的兒媳。韋賢妃倒覺得,不論太子與普王之間關系如何微妙,今日準了宋孺人去給延光公主送口脂,順便幫不便出面的蕭氏帶去一份女兒對母親的掛念,還真說不出錯處去。

  延光只是被幽禁北邊的偏殿裡,封號還在,重大的日子,不好真的像個棄婦般被怠慢了。韋賢妃一路陪著當今天子從太子之位登臨大統,於這后宮禮儀的細微末節也不願含糊,生怕落了把柄給人。

  計較既定, 韋賢妃溫言向太子妃蕭氏道:“畢竟是你母親,有宋孺人這般心仁又知禮的弟婦替你去看看,也好。”

  蕭氏內心正疑竇叢生,無奈韋賢妃如此安排,自己一個太子妃還有甚可多嘴之處。她隻得向宋明憲淡淡道:“有勞孺人了。”

  外命婦院在宣政殿的南面,離大明宮西北角的凌霄門有三四裡路。韋賢妃當下命內侍備了肩輿,抬著宋孺人匆匆北去。

  幽禁延光的偏殿,緊貼著凌霄門宮牆下,但瞧著還是個整潔利落的宮院,門口也有禁軍甲士值守。

  甲士見明憲一身翟衣,雲鬢兩邊各有五根金釵,身前引路的還是韋賢妃的內侍,自是不敢怠慢,忙為他們放了門禁。

  有些出乎明憲意料的是,遭逢大坎、困如囚鳥的延光公主,今日竟也是盛裝打扮,端坐於正廳案幾之後,仍是一副凌厲的氣派。

  看出宋明憲眼中的詫異,延光冷冷道:“常言道,虎死骨立,我大唐的公主,豈是你這等鄉野小娘子能來看笑話的?”

  宋明憲回過神來,向延光請了晚輩之禮,不卑不亢道:“妾自命婦院來,為公主送口脂。”

  說罷,將裝著口脂的錦盒遞與公主的侍婢。

  延光悻悻地打開盒子,面色卻是遽然一變,倏地抬起雙眼,盯著明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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