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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284章 布棋結網
佔星術,自古以來是帝王政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前漢那位寫下無韻之離騷、享譽史家的司馬公,本職頭銜正是來自天文機構。

  太史令到了唐初,改為太史局,設“令”二人,從五品下。太史局已不再兼管修史,而是單純地執掌觀察天文、稽定歷數,對於日月星辰之變、風雲氣色之變進行“佔候”,也就是向帝王家和文武百官解釋天文現象的寓意。

  頌揚盛世的方式有很多種,張燈結彩、歌舞升平是門檻較低的一種,而祥瑞奏報與解讀,則是更講求技術性的一種。

  帝國的天文機構,由於優雅地融合了玄學與儒學,其成員當之無愧地擔任起分析與天象有關的“祥瑞”的職責。

  依據唐製,“祥瑞”有大、上、中、小之分,四面八方的地方官員或者節度使奏報到朝廷,禮部官員予以核驗錄入。星雲氣象變幻屬於祥瑞中的“大瑞”,皆由禮部宰執恭恭敬敬地送到太史局。

  太史局絞盡腦汁後的解說,具有一錘定音的意義。

  譬如,某地實在找不出祥瑞景象了,隻得奏報,數日有暖風徐徐而來,塵葉平靜。

  若該地刺史與太史局官員交情不錯,太史局大可引《開元佔經》,為天子解道:“塵葉平靜,乃風不及地之象,風不及地、和緩而來,謂之吉風。王者,賢德配位,上聞於九天,則吉風至,是為大祥瑞。”

  這就是:但凡講故事,必須帝王贏。

  太史局具有這樣四兩撥千斤的美化濾鏡作用,帝王家日益意識到了它的重要性。乾元年間,唐肅宗下令,將太史局從秘書省分出來,成為獨立的“司天台”,辦事衙署,也從禁宮中,搬到了位於長安城朱雀大街東邊的永寧坊。

  司天台內設置的“靈台郎”一職,主要負責“佔候”,即解釋天象。

  貞元三年仲夏的長安城,時任靈台郎的裴如玥一炮走紅。

  “鎮星犯上將!鎮星犯上將!”

  當邠寧節度使韓遊環關於平涼劫盟的飛奏剛剛抵達長安城金光門外時,連官服都沒有扎齊整的靈台郎裴如玥,已經縱馬要入大明宮。

  素來百官奏事,在當廷陳述之前,先要匯報給中書、門下二省,二省核驗認為確須由聖主裁斷者,才列入朝議內容。但司天台若所見徵祥災異時,可隨時直入禁宮奏報。

  那夜,德宗皇帝召來陸贄之前,更準確地說,是得到韓遊環的飛奏之前,就已經聽到了司天台靈台郎裴如玥的面陳。

  “陛下,太微垣東西兩蕃,各有上相、次相、上將、次將四星,所謂四輔也。司天台夜觀星象,見鎮星犯上將,臣恐朝中將帥蒙難,故速來禦前報知。”

  鎮星,即土星,太微,天子庭也,鎮星犯太微四星,是大災異。裴如玥這番話余音未滅,大唐將校平涼覆沒的急報就從丹鳳門遞了進來。

  雖然僅以身免的渾瑊,最終出現在了宣政殿前,素服以待罪,天子還是在赦免並安慰渾瑊的同時,沒有忘記裴如玥的神通預測。

  裴台郎,很快就被擢升為司天台少監。由於大監之職暫缺,另一位少監又已年近古稀,因而裴少監實際上已成為司天台的宰執首官。

  長安城東郊,青綺門外的酒肆中,盛夏午後鼓噪聲震耳的蟬鳴掩蓋了室內的對話。

  新階加身的裴少監,飲著由井水浸製的烏梅飲,一邊感受著縷縷冰涼侵入儒藏六腑,一邊聆聽著席案對面之人的傳語。

  “在殿下眼裡,得裴少監一人,勝得瀛洲十八學士。”

  裴如玥抬起眼皮,瞧了一眼這個伶牙俐齒的王姓家奴。

  “過獎,裴某何德何能,不過是有賴殿下助力罷了。”

  “那,也請少監今日給仆一個準信,熒惑犯帝座北,如何?”王增小心問道。

  裴如玥的臉上,反倒露出了舉重若輕的微笑。

  “王郎君,開元十年就有帝令,宗室、外戚、駙馬,非至親毋得與佔候之人往還,裴某已然犯了大禁。那些禦史明察暗訪的本事,素來不遜於裴某觀星佔候的本事。王郎君倒說說看,裴某還有回頭之路可走嗎?”

  王增忙附和道:“仆下明白了,這就回永嘉坊複命。”

  裴如玥悠閑地“唔”了一聲,待王增趴著後退到門口、正要起身時,裴如玥忽然似又想起了什麽,故作漫不經心道:“說來,此處原本有個小胡姬,倒還秀婉可人的,怎的不見了?”

  王增心頭一炸,旋即不動聲色道:“她怠慢了貴客,教殿下著人發賣走了。”

  裴如玥面上笑容一收,回過頭來,盯著王增,冷冽道:“發賣了?王郎君真以為裴某隻懂觀星?嗬嗬,這間酒肆故事何其有趣,肆中之人又知曉何其多的秘密,殿下會就這般輕率地發賣了那小胡姬?”

  王增將頭趴得更低了,心內卻已業火陡燃。

  很多個瞬間了,他打骨子裡厭憎主人招募的這些衣冠戶,這些自任警慧、倨傲刻薄的世家貴胄或者帝國官僚,還包括那賣武力得寵的皇甫大夫。王增覺得,這些人在與自己打交道時,就算明白他王增是普王李誼府中頭一號親信,內心也從未視他為真正的夥伴同袍。

  王增能觸摸到這些人的真實氣息。在依附普王的過程中,他們仍被盤桓難去的焦躁彷徨圍裹著,無論他們是否用淡然的妄笑去偽裝,他們都難以真正地表現出沉著堅定。

  因為他們協助這位宗親舉事的動力,不是光明的理想,而是泥雨般的仇恨、落寞、野心,甚至還有裴如玥這樣,僅僅因為不甘出身裴氏卻隻徘徊在八品官的邊緣,就拂去了人前那副超然又清孤的模樣,欣然接住了李誼暗中遞來的邀約。

  王增並未意識到,或許真正沉浸在非正常的情緒中的,他王增才是頭一個。奴人的身份,高度的被壓抑感,對於事泄被處以酷刑的恐懼,或者即使成功也被滅口的擔憂,令王增又何嘗沒有一日勝似一日的心思扭曲呢?

  以至於裴如玥那淺淺的揶揄,也能莫名點燃王增心頭的怨火。

  裴如玥見王增仿佛啞了一般,眉頭動了動,緩了口氣道:“王郎莫見怪,裴某並非好打聽之人,只是感慨殿下遴選人物的眼光,當真不俗,便是肆中一個小小的胡姬,當初不過歡飲一場,亦教裴某記得分明。”

  他的語勢微微滯了滯,又越發作了懇切意味,壓低了嗓子向王增道:“為今之情形,裴某瞧著王郎君如此得力,倒想起了玄宗皇帝還是臨淄王時,身邊的高句麗奴兒,亦是姓王,王毛仲。那王毛仲再協助玄宗皇帝誅滅太平公主一役中可是功高勞累重,被封霍國公,加開府儀同三司。王郎君亦是前程不可限量呐。”

  王增趴得更低了,悶頭間,只聽到他誠惶誠恐的回話:“裴少監此話真是拿仆下取樂了,仆不過是為殿下和諸位大夫卿官跑腿傳話之人,若仆有什麽錯處,還請諸公大人大量,多多包涵些。”

  裴如玥噙起嘴角,眼中閃過一絲暢想之色,還欲再追問小胡姬的去處,卻到底自重清貴身份,忍住了,揮揮袍袖,示意王增離去。

  這日申時時分,王增自普王府出來,趁著宵禁到來之前,直往長安城最西面的崇化坊馳去。

  塔娜的小院中,桑榆已高,濃蔭擋住了暑氣,到了晚間,院落越發透出清涼來。

  塔娜先端上一盆槐汁雞絲冷淘,待王增三口並作兩口地吃了,又從屋中拿來一壺葡萄美酒,在琉璃杯中斟滿。

  “阿兄飲些吧,妾今日自西市相熟的粟特老胡處沽來的。”

  王增一把擒住塔娜的手,放到嘴邊嗅了嗅,笑道:“就稀罕你這樣子,面上冰窖似的,心窩子裡將阿兄我疼得緊。”

  塔娜不語,慢慢抽回了手,隻低頭看著琉璃杯中的液體,在燭光與月光的照射下,閃爍著奇異的猩紅色。

  王增暢飲一陣,讚道:“果然是你們這些懂酒的胡姬才能買到的佳品,三杯入肚,便已教人飄飄欲仙。”

  塔娜開腔道:“人間太苦,若飲些酒便能做上神仙,多花幾個錢也值得。塔娜左右是見不得光的人,無須錦衣綾羅,平日裡攢下的錢,寧可給阿兄買酒喝。”

  王增聞言,一邊呢喃著“嗨喲嗨喲”,一邊將紅成了豬肝色的臉湊上前去,細細端詳著這胡女那雙總是好像藏著千言萬語的藍眼睛,胸口浪湧似的,漫上汩汩憐惜之情。

  繼而,他又貪了一大杯葡萄酒,勉力仰起腦袋,望著漫天繁星,大著舌頭道:“塔娜,朝廷裡那些讀書人,真是厲害,靠這些星星,也能誆得天子為他們封官進爵。”

  塔娜好奇問道:“阿兄又為殿下去了哪位貴人處打探?”

  王增覺得暈乎乎的舒坦更為鮮明了,鮮明到以一種恰到好處的勢頭,鼓勵他發泄怨懟:“去了裴如玥處,那個八品星官兒,裴氏的庶出子弟。哼,若無殿下的主意,他能得了少監之位?竟然還說,我有王毛仲之相!”

  塔娜心頭猛地一震, 這個名字,令她想起,陸贄教她、勉勵她嘗試的點滴法子。

  “阿兄,妾愚鈍,王毛仲,可是被先皇帝下旨縊殺的……家奴?”

  王增的目光落下來,眼珠上已蒙上了一層翳障般的酒氣,卻厲鬼似地瞪著塔娜:“正是那人,你說,裴少監這話,可是晦氣?!”

  塔娜歎口氣,幽幽道:“這裴少監所言的王毛仲,阿兄倒也不妨當成前車之鑒來看。若普王殿下真成大業,阿兄千萬要更加小心地伺候他。畢竟,連高文學那樣的患難親從,殿下也不見體恤。”

  王增狠戾的目光,漸漸轉為呆怔。他張著嘴,接不上話來。

  塔娜仍是無驕無邪的赤子神態,又道:“今日塔娜去西市,商胡們都人心惶惶,說是蕃子毀盟,必集結兵馬往東攻伐,馬郡王戴罪入朝,聖主令太子去領河東軍,只怕擋不住蕃軍。阿兄,你說長安,可會又教蕃子打進來?阿兄,阿兄……”

  王增聽塔娜黃鶯兒般喚著自己,才從惶然的聯想和昏脹欲眠中掙扎出來些,緩緩道:“太子?你放心,太子不會領河東軍……”

  星輝月影中,王增的鼾聲蓋過了周遭的夏蟲鳴音。

  塔娜盯著眼前男子暴露出的脊背,用盡全力,方能遏製住自己拿來匕首、一刀刺入他後心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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