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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300章 離夢杳如關塞長(終章下篇)
  大明宮,含元殿。

  百官立於龍尾道上,等到隅中時分,終於遙望到丹鳳門大街那雖無前後鼓吹,卻一派鐵馬森森的隊伍了。

  同樣是卯初出門上朝,若在平常,這時候已經可以排著隊去殿廊之下享用午食了。而今日,瞧這陣勢,還得餓上好一陣肚子。

  “老弟,你揣了餅子不曾?”

  “沒有。就算有,也不敢啃呐,你瞧,禦史就在台階上盯著。”

  先頭問話的官員,無奈抬頭往含元殿前瞄去,看到侍中馬燧和中書令李晟,還有渾瑊,三人的臉,恍惚間也是苦得能擰出水來,這官員不由舒坦了些。

  肚子裡沒吃的算啥,臉上無光才膈應。

  那三位老將,帝國頂梁柱般的人物,就因為對吐蕃是和是打這件事,教聖主跟前的文臣算計來算計去,他們彼此呢,又互相算計,結果三敗俱傷。

  李公,馬公,渾公,一人頭上戴朵中看不中用的虛職花,百感交集卻也只能正襟危立地陪在聖主左右,看真正的風頭都叫普王佔去。

  所以,最厲害的,終究還是李家人。

  一片青紅袍衫中,不止一位官員如此暗暗念叨。

  左右兩側龍尾道盤旋而上,會合於含元殿前。

  德宗皇帝站在塗白描朱的闌乾後,目光從遠處已有初雪覆頂的終南山,落到了自丹鳳門大街緩緩接近的隊伍。

  “武德四年,太宗皇帝還是秦王,洛陽虎牢之戰,秦王一舉擊破王世充、竇建德,班師凱旋,向高祖李淵獻俘。那日,秦王披黃金甲,領步甲三萬人、精騎一萬人,將二偽主和隋氏器物輦輅獻於太廟。高祖大悅,加秦王天策上將。今日普王,雖只有幾千人馬,綁了百來蕃囚進京,但朕看來,他的心,已是當年秦王的心。太子,你以為呢?”

  父親聽不出是喜是憂的話語傳來,太子李誦仔細將每個字都聽了,聽到最後那句“秦王的心”,他的胸口仿佛猛地被擊打了一下。

  父親是什麽意思?!

  李誦敏感又帶著一絲疑惑地發現,如果說父親素來對自己講話的口吻如風中夾雜著細小沙礫,渾無半分憐惜之處,那麽此刻,沙礫似乎變成了岩塊,變得更為粗大直接。

  李誦的喉頭仿佛驟然被團團塞入的絲絮堵了一大半,賴以為生的呼吸也收到梗阻。但就算要悶死了,他也不能不回天子的問話。

  “陛下知人善任,普王揚威邊關,力克酋虜,實乃社稷與百姓之幸……”

  德宗皇帝的鼻音沉重的唔了一聲,沒有繼續話題的意思。

  善於說廢話的太子,往往未必真的會成為廢太子。

  在這些年的是是非非中,德宗心裡清楚,太子李誦,已經交出了他可以保住儲君之位的答卷。

  帝國的獻俘儀式,在《大唐開元禮》中有清晰的規定。一言以蔽之,獻俘的本質是告禮,因為出征前要在太廟、太社祭拜祖先,祈求庇佑軍隊大捷、平安歸來,故而獻俘這一象征著勝利的儀式,也要告廟、宜社。

  然而普王李誼在鹽州城下飛傳禦前的奏報言道,時下外患固熾,內憂(淮西)亦未絕,安西軍是多年來忠於朝廷的四鎮邊軍,神策軍是天子麾下愈來愈壯大的親軍,故而此番,獻俘為輔,講武為主,耀揚邊軍的忠誠和親軍的英姿,才能既震懾四夷,更敲四方藩鎮。

  天子讚許了侄兒的創新,將講武、獻俘合二為一,直接放在含元殿前舉行。

  吉時已到。

  禮官高唱。兩支隊伍,自高聳巍峨的丹鳳樓五扇城門中魚貫而入,很快就區分了上、中、下三部分。

  兩邊隊伍之間形成的“中驅”道上,朝廷的禮官完成焚香祭拜、啐酒莫爵的簡化儀式後,大理寺卿來到下跪的吐蕃俘虜前,宣讀其父國之罪狀,以及唐廷特赦之恩。

  李誼、皇甫珩、郭鋼,還有那穿著杜光彥朝服的薛都尉,並默沙龍等兩軍副將,一字排開,幾位祝帥齋郎端著從太廟諸位先帝神座前請來的胙肉和酒,向將帥們一一敬上。

  站在最中間、正對著含元大殿的李誼,目光越過琉璃碗的上緣,直勾勾地盯著遠處大殿之上那個常常接受朝拜的袞冕身影,以及他一旁的黃袍身影。

  禮官再唱,講武開始。

  兩軍的幾名旗令官,迅速地縱馬出列,分別馳到含元殿下正南山牆,和東西兩側的翔鸞、棲鳳二閣處,下馬上階,立於三軍能看到旗語的醒目處。

  彩旗引領,金鼓傳音,神策、安西二軍在東西兩廂,變幻方、直、銳、曲、圓五個陣型後,開始從平常金吾衛設置儀仗之處,往廣場中央的中表處三驅,表演“三軍進止之節”。

  中天的一大團雲朵被秋風吹散,白日照耀到含元殿琉璃瓦上的反光,突然映入普王李誼的瞳仁時,李誼欣喜聽到北邊第二道宮牆內,傳來的喊殺聲。

  王希遷!是王希遷帶的北苑右廂神策軍,和王府的甲士,一路突破延英殿和思政殿的第三道宮牆,穿過集中了中書、門下、禦史台等辦公機構的外朝,直往含元殿上撲來。

  普王李誼凶狠而暢快地與皇甫珩、郭鋼、薛都尉三人對視一笑,迅速地從馬頸的胡祿(箭袋)中抽出一支哨箭,嗖地一聲,射了出去。

  由於相距甚遠,這支箭射不到含元殿上。但它是一隻飛向天空的鷂子,尖利的嘯音比片刻前的鉦鼓齊鳴更動人心魄,令那些甲士鐵騎,頓時從媚上表演的伶人,變成了試圖吞噬整個含元大殿的洪流!

  李誼看到,大殿闌乾後果然亂作一團,無論中心區域的天子、太子和貴臣,還是龍尾道上的四五品官,他們都意欲退進含元殿內。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薛都尉的假安西軍,和皇甫珩的真神策軍,以胸有成竹的姿態兵分兩路,人數更多的假安西軍自左右兩條龍尾道殺向大殿,神策軍則馳到殿南山牆下,仰起身來,欲引弓搭箭,向闌乾後擠作一團的貴人們射擊。

  反叛者,即使是小卒,也似乎在事先受過了嚴格訓練。刀槍也好,箭矢也罷,在有限的時間內,都不會去招呼那些手無寸鐵的文官禮官,或者服色低級者。軍將們的目標非常明確,直登大殿,直取天子與太子,或許還有三位被削奪了兵權的老將,以及宰相們的性命。

  然而,李誼尚未完全沉醉於這與自己的願景完全一致的場面,更為驚人的事發生了。

  在李誼眼前,那些正如野狼般不顧一切地進擊、希望拔得頭功的軍卒,突然迎來了從後背飛來的箭雨。

  緊接著,丹鳳門內左右兩廂,金吾衛後院,自隱隱約約的帷幕處,殺出一潮又一潮的金吾衛士和顯然是另一支神策軍的士卒。

  大明宮含元殿前的部分,不算東內苑,有七八個朱雀大街那般寬,其中殿前左右金吾杖院間,雖只有三四百步,兩側院後卻足以藏下近萬人。

  就在李誼面色大變之際,含元殿中亦突然湧出眾多執短刃的甲士。

  教謀反者們又駭又失望以極的是,那並非王府的死士或者宦官王希遷的右神策禁軍,而是來自禁苑東面的左神策、羽林、龍武三軍。

  試圖包餃子的人,卻突然被別人包了餃子,成為被斫的肉泥。

  李誼在自己的五官扭曲之前,終於看清了領兵殺向叛軍的人。

  曾經的金吾衛大將軍,如今的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

  李誼一口血怒陡然上湧,雙眼噴火,他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擺脫了僵座鞍韉之上的姿態,亦從片刻間的指揮者轉為搏殺者。

  “殿下,快走!”

  家奴王增以最為敏捷的獵犬的素質,在主人欲衝上去拚命的同時,作出了反應。

  “殿下,郭大郎已經不見了,定是逃了。聖主如此準備,吾等何必戀戰。快往春明門撤,東行,東行去淮西軍中,或還有機會!”

  李誼驚醒過來,才發現忠誠的家奴王增已伸手拉轉了自己的馬韁。

  李誼倏地意識到王增是對的。

  還有機會,還有機會。

  他一把奪過韁繩,折身往南,猛抽一鞭子,向丹鳳門外奔去。

  然而,就在他聽到耳畔的風聲開始有了鮮明的呼嘯時,伴隨著一聲突如其來的刺耳嘶鳴,胯下駿馬劇烈地一震。

  馬中箭了。

  接受過嚴格訓練又經歷過沙場的良駒,還試圖以深入骨血的堅毅繼續帶著主人疾馳逃命,第二、第三箭卻接踵而至,釘滿了它的身體。

  李誼在須臾間失去了平衡。

  他跌落馬背的一刻,還本能地采取了蜷曲的姿勢。他希望自己還能有行動能力,去爬上屬下們的馬匹。

  然而他錯了。

  那匹轟然倒地的駿馬,是他最後的一個夥伴。

  李誼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天旋地轉後,終於忍著筋骨劇痛,將腦袋從胸口抬起來時,他看到家奴王增,拿劍指著他。

  劍上的寒光,比正午的日光,還要刺眼。

  ……

  烏鴉在叫。

  李泌和陸贄,透過白色的窗欞,向外望去。

  長安城太大了。大明宮中正在經歷血雨腥風,叛軍與保皇者的廝殺聲,經過距離的阻隔,傳到院子裡時,比烏鴉那偶爾響起幾聲的克制鳴叫,還微不足道。

  午時是一日之內陽氣最足的時候,李陸二人卻覺得,天空是鉛灰色的,很重、很低,並且好像在一點點地壓下來,要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壓塌。

  陸贄的目光收回來。

  “李公。”

  他小心地喚了一聲。

  他看到兩行渾濁的老淚,掛在李泌的臉上。

  雖然這一老一少的報警,並沒有什麽實質意義,聖主對於兩位報警者,還是予以了獎勵,就是讓李泌稱病留在家中,由陸贄陪著,靜待塵埃落定。

  作為臣子,擁有這種特殊的待遇,而非像馬燧等三位老將,在不知情的前提下經受一場驚變,他陸贄,還有李公,不是應該欣喜萬分嗎?

  陸贄帶著嘲諷之意想。

  不,主上的獎勵,本身就反證了意義所在。

  忠誠,背叛。試出了誰忠誰奸,對於聖主來講,就是最大的意義。

  陸贄心頭也如刀割一般,只是,他沒有流淚。

  年輕人心力尚足,再被宰割,也還是硬一些。

  “我老了。”

  陸贄聽到李泌輕聲說。

  ……

  烏鴉在叫。

  李誼恍惚間,覺得自己昏迷在一艘顛簸的小船上,然而此起彼伏的,不是槳聲和浪濤聲,而是烏鴉的叫聲。

  這些烏鴉,怎地叫個不停,它們在哪裡?它們吃了腐屍的肉,就帶有了那些為他殉葬的軍士們的靈魂嗎?

  終於寂靜了。

  刺骨的冰涼,卻從胸腹襲來,將李誼從恍恍惚惚中揪了出來。

  他意識到自己趴在……他勉力四顧,紫宸殿,他趴在紫宸殿裡。

  這座他兒時熟悉的內殿,是帝國天子既可與近臣議事、又可舉行一些私密宴飲的地方。

  “謨兒。”

  天子在叫他。

  李誼抹了一把臉,艱難地撐著青紫色的殿磚,從俯趴的姿勢,變成坐姿。

  德宗皇帝看著這個侄兒,或者,也許是兒子。這個曾經所向披靡般興風作浪的年輕人,此刻的坐姿,軟得好像一團泥。

  李誼也望著前方。

  除了天子,還有宰相們,大理寺的人,以及,從他李誼十歲起就陪著他的家奴,王增。

  李誼第一次詫異一個人的勇氣。此刻的王增,為何敢直視他,就好像,就好像這賤奴衛青附體了?

  是啊,從前朝到當朝,做王府的家奴,何如做天子的家奴。

  李誼想到這裡,暗笑自己蠢。這點都沒想明白,這個奴兒,什麽時候成過他李誼的人。他從來就是天子的家奴啊。

  李誼一陣辛酸。人的記憶為何不會自動消失呢?為何在這樣的時刻,他竟還會想起,自己十歲時,突然有一天,宮中來人,說鄭王暴斃,他成了太子的養子。他哭哭啼啼地搬進十六王府,一個眼睛機靈得好像猞猁的男孩迎上來,向他跪拜:“仆王增,一定服侍好小殿下。”

  所幸此刻,太子不在。

  這不知是天子在憐憫他李誼,還是在憐憫太子。

  “陛下,臣死罪,給臣一個痛快吧,臣想快些,去見鄭王,去見,臣的父親,還有母親。”

  “謨兒,”天子前傾了身體,緩緩道,“在你心裡,死人好像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你可知,你為了要朕的性命,害死了多少人?”

  李誼用盡力氣冷笑了一下:“陛下,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

  烏鴉在叫。

  否極泰來,否極泰來!

  重領河中節度使一職的渾瑊,渾公,騎在馬上。他的心情太好了,以至於一路聽著烏鴉叫,也覺得這些原本喪氣的鳥兒,叫的是“否極泰來”四個字。

  做夢一般呐。聖主何其英明智慧,挫敗驚天陰謀。唔,雖然,他渾瑊,和李晟、馬燧一樣,在這出戲中蒙在鼓裡,可他和他們又不一樣,鬧劇收場後,聖主將河中節度使還給他這個平涼劫盟僅以身邊的戴罪之臣了,還命他暫領奉天行營。

  渾瑊左思右想,又不動聲色地扭頭望了望與自己同行的韋皋,自認明白了聖主的意圖。李晟老了,馬燧也老了,況且這二人不似他渾瑊那麽處事地道。而他渾瑊呢,隻五十出頭,和身邊這個不惑之年的西川韋節度,倒是可以抗衡一番。

  渾瑊赴奉天任命自己的親信牙將,駐守城防,韋皋則領了聖主的口諭,不僅赦免何、宋二人,還招募何文哲回長安、入北衙禁軍,宋氏則可自行回潞州。

  奉天城門前,朔寒中,胡兒神策軍由何文哲領著,徒手列陣,等候新的主人。

  長安城的那場大變,朝廷早已先委派了中使前來說個分明。

  何文哲如墮迷障,清醒後越發惶惶。

  他對於自己受到的提拔,並無幾分喜悅。

  他恭敬地引著韋皋來到皇甫夫婦在奉天城的宅院前時,甚至連敲門的勇氣都鼓不起來。

  現在,按照中原人的說法,屋中的婦人,是罪臣之妻,同時,也是一位孀婦了。

  ……

  烏鴉在叫。

  韋皋皺著眉,抬頭看了一眼枝椏上那黑得好像一塊炭的鳴禽。

  他的目光又落下來,落到眼前人的身上。

  宋若昭穿的就是最普通的半臂常襦,赭石色或是青色,但韋皋看來,不知為何,她是白色的,不是希望,也不是深淵。

  “他去得快嗎?”

  這個白色的人開口了,韋皋終於要面對這個問題。

  韋皋曾以為,接受聖主的指令時,他或許事到臨頭無法下手。然而真的殺到人馬中時,他竟意識到,一個注定要失敗的叛亂的將軍,被斬於舉事的過程中,或許是最沒有痛苦的一條路。

  見韋皋沒有說話,若昭又追了一句:“聖主既然一早就知道,便是要試你的忠心,我也無法怨你。”

  “我去長興坊的時候,禁軍已將他母親,還有幾個家仆,都押去掖庭宮了。”

  若昭點頭:“我明日就去長安,請李公去求聖主,赦免他們,他們不知情。誰說兒子叛亂,母親一定是知情的?”

  韋皋脫口而出:“還是等聖主消消氣吧,畢竟,禁軍沒有找到你們的小郎君。”

  若昭不語,嘴角卻滑過一絲轉瞬即逝的譏誚。

  韋皋盯著她:“我不知你將他藏去了哪裡,但稚兒何辜,若你托付的人,力有不逮,我可以幫你,畢竟蜀地遠離京畿。”

  若昭喃喃:“稚兒何辜,赴平涼之盟的唐官唐將何辜,安西軍何辜。韋公,你與聖主一樣,事先知曉,李誼會用延光公主的私兵, 去掉包安西將士嗎?”

  韋皋的拳頭緊緊地握了起來。

  “當聖主秘傳我入京領金吾衛時,我就算知道,也已經來不及了。”

  他頹然地說。

  他來傳口諭,找到她時,絕沒有趁人之危的不堪想法。

  但他也明白,自己今後,在這個白色的婦人心裡,只怕連個陌客,都不如。

  ……

  烏鴉在叫。

  少年玄武跨進崇化坊那個曾經容自己藏身的柴院。

  空無一人。

  玄武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一個掉在水缸邊的刀鞘。

  他不知道那把刀,與刀的主人,去了哪裡。

  陸公說,那個胡姬,與他玄武一樣,都是忠臣的子民,會得到聖主的嘉賞。

  少年玄武不想要什麽嘉賞。

  他只希望,阿翁還活著,即使活得又卑微又辛苦。他也希望,胡姬和她心愛的男子也還活著,他們可以如他們計劃的那樣,到達西域的綠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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