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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278章 找誰算帳
  渾瑊從沒想到過,“僅以身免”四個字,有朝一日也會落到自己頭上。

  在奪路狂奔中,身後唐人陷於殺戮的慘呼很快就聽不分明了,渾瑊依然驚魂未定。

  他回想著半個時辰前經歷的突變。

  他毫無防備地進入佛幄,剛剛準備學著袁同直的手勢,向那微笑著迎迓的吐蕃佛師致禮,阿眉驀地用唐語說道:“渾公,速速卸下禮衣,出帳搶馬東撤。”

  渾瑊似還未明白過來,身邊的袁同直已經大驚失色,撲上來扯掉渾瑊身上冗余累贅的紗袍絛帶。

  帷幄中本來充作侍從的三四個吐蕃衛士,一時之間也面露難以置信的神色,倉啷一聲拔出短刀,卻又望著阿眉,畏懼而疑惑。

  就在這須臾之間,鼓聲與號角聲響起。

  蕃子有埋伏,要劫盟!渾瑊了然,顧不得與阿眉再有任何言語打問,直衝衝地奔出佛幄。

  渾瑊不清楚,迎面馳來要擒他的吐蕃騎將,是被誰發出的石丸擊中落馬,他隻記得耳畔最後聽到的唐語,來自袁同直:“渾公,渾公往東南跑……”

  此刻,偏西的日頭提供了順暢的光線,照耀著渾瑊前方的路。由於涇河的清晰流向,渾瑊知道,再有五六裡路,就是皇甫珩駐營之處。

  他娘的,胡兒神策軍的新兵雀子就是靠不住,一個個都是瞎的!渾瑊心中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還有韓欽緒,半分沒有他老子韓遊環的本事,練出來的所謂精騎,只有逃命時最精!

  渾瑊惱火歸惱火,想來想去還是要先趕到皇甫珩的神策行營。

  吐蕃人挑平涼這個地方詐盟,當真刁鑽。自平涼以西到隴山,皆是吐蕃人的控制范圍。而北邊的靈州、鹽州,東北的邠州、寧州,南邊的隴州,雖有主戰的唐將鎮守,離平涼實在太遠。

  最近的,只有百余裡外的涇州,由李晟原來的騎將、如今的鳳翔節度使邢君牙派兵把守。

  李晟的老部下,渾瑊委實不願意打交道。自己此番是中了埋伏的唐蕃和盟正使,去投奔本就主張與蕃子血戰到底的主戰派將領,叫彼等第一時間瞧見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樣,堂堂一等勳臣的老臉,往哪裡擱!

  渾瑊一邊罵,一邊歎,又疾馳了兩三炷香的功夫,神策軍行營已出現在眼前。

  渾瑊縱馬奔到歪歪扭扭的營柵前,一揪馬轡,戰馬的前蹄凌空而起,如撞木般踢開了營門,方才放慢了速度。

  門內的守軍有認得是渾公的,又驚又駭,忙不迭地要上來牽馬見禮。渾瑊已經翻身躍下,如怒目金剛般四下打望。正瞧到前方一頂帳前坐著喘氣、又大口喝水的兵卒,面似平涼盟會上做探騎的胡兒,他氣洶洶揚起手中佩劍,斷喝一聲,就往那胡兒從衝去。

  “你個蠢軍漢,雜胡崽子,你們探的什麽敵情,逃起命來倒快!你這懦夫孬種的腦袋不配還長在脖子上,老夫現下就替皇甫珩執了軍法!”

  胡兒神策兵哪裡敢跑,隻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杵在地上,篩子般抖個不停,大喊“渾公饒命”。

  “渾公!”

  渾瑊正拿劍指著地上胡兒的脖子,全身披甲、手裡還拿著馬鞭的皇甫珩,已高喊著奔來。

  “謝天謝地,渾公無恙,渾公無恙!”

  渾瑊一見皇甫珩,怒焰更熾:“皇甫珩,你枉為神策軍製將,訓的都是些什麽慫人孬種!二十來個騎卒呐,但凡有一人像個男兒,不要只顧自己逃命,說不定就能帶上崔尚書突出重圍!”

  火氣找到了主將去撒,渾瑊也就放過了小卒,隻瞪著皇甫珩道:“蕃子設伏,崔尚書、宋中使,朝廷的禁軍,還有老夫的人,現下定是死的死,被俘的被俘,都折在平涼了。你說,老夫和你,回到長安,怎生與聖主交代!”

  皇甫珩面對渾瑊的咆哮,亦是一臉惶然中透著懼意的神情。他咬著嘴唇,磕巴道:“渾公息怒,息怒!渾公此刻就算將我這一營將士都執了軍法,亦於事無補。”

  複又指著地上趴著的騎卒急迫地勸渾瑊:“渾公,他們半個時辰前逃回來時,我已審問了,說是伏兵殺出時,漫山遍野都是。此地離平涼不過一個時辰不到的馬程,倘使蕃子稍事歇整,往東而來,我這點兵,擋不住。渾公,目下當務之急,是吾等速速拔營東撤,回到奉天城,再作計議不遲。”

  一旁有機靈的神策軍士,給渾瑊遞上水囊。渾瑊咕嘟嘟豪飲幾口,覺得乾渴冒煙、一股血腥氣的喉中稍稍舒坦了些。他粗喘了一陣氣,漸漸平靜下來。

  渾瑊死裡逃生,本就尚有余悸,一咂摸皇甫珩的話,確有道理。此番劫盟,吐蕃人顯然是精心設套、準備充分的,焉知他們在南南北北是否還有包抄過來的軍隊。

  趕緊跑回京畿要緊。

  他白了皇甫珩一眼:“老夫先不跟你算帳,就依你的,回奉天城!”

  時已近黃昏,五百神策軍一刻不敢耽誤,亂哄哄地拔了營,以急行軍的馬速繼續沿著涇河奔馳。

  如此行到月上中天,眼看已踏入邠寧鎮地界,皇甫珩征詢了渾瑊的意思,方在一處開闊的河灘邊停了下來,讓人馬略作飲食休整。

  篝火映著渾瑊的虎目虯髯,配上他一臉又憤恨又頹喪的神色,當真有些猙獰之相。

  皇甫珩小心地遞上糗糧,溫言道:“渾公,用一些吧。”

  渾瑊接過,長歎一聲,道:“彥明,你也是此前中過蕃子埋伏的,應能體會,老夫這口惡氣,咽下去有多難。何況,你當初去偷襲鳴沙糧倉,本就是唐蕃交戰時,勝敗乃兵家常事,在聖主跟前也還說得過去。可這次平涼和盟不同,聖主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接受了吐蕃人的請求,我大唐又是多麽誠心誠意地赴盟,盟壇上下,連老夫在內的朱紫朝官,只怕比先頭七八次唐蕃盟誓加起來的都多。最後竟落得這般結局,真不知道,消息傳到大明宮,聖主可禁受得住!”

  皇甫珩默然聽著,待渾瑊說完、開始咬著乾糧咀嚼時,才作了猶猶豫的口吻道:“渾公,晚輩的人不堪大事,探察有失,晚輩確實難辭其咎。但渾公是否還記得,當初自奉天西行前往平涼時,晚輩就對唐蕃之盟心存疑慮,渾公還取笑我,教蕃子在河西的涼州城關怕了,沒了膽氣。”

  渾瑊吞咽著糗糧,悶悶地“唔”了一聲,道:“你有什麽話,便直接道來。”

  皇甫珩抬頭,冷冷地向篝火邊的幾名牙卒道:“走遠些,我有事與渾公談,沒我吩咐,不得過來。”

  繼而,他的身子又往前探了些,向渾瑊道:“渾公,建中四年在奉天城,我的命是渾公救下的……”

  “你那次的命,是崔寧和韋皋救的,老夫向來不愛佔便宜,胡亂充作別個的恩公。”渾瑊打斷皇甫珩的話,甕聲甕氣道。

  皇甫珩訕訕:“是,渾公乃磊落之人。然而當今的一品武臣中,如渾公這般的,能有幾人?晚輩在滿朝文武眼中,是個空有馬上功夫、頭腦不濟的莽夫。但莽夫,也有能想明白的時候,只是比聰明人明白得晚一些。渾公,有一事說與你知,吐蕃人放我歸唐時,我一路東行,恰遇河東節度使、北平郡王馬公燧自靈鹽前線回京,馬公那次,未與吐蕃人開戰,據他所言是沒有見到吐蕃人。但我卻聽聞,吐蕃使者數次出入馬公的軍營,滿載而入,空車而出……”

  渾瑊正在蠕動的嘴巴,驀地靜止了。

  “如此大事,你不早說?”

  他頓了頓,又嚴厲道:“你這不吱聲,害了多少人?!”

  渾瑊壓著嗓子,氣息卻又急促起來。

  皇甫珩盯著劈啪作響的火苗,語調哀涼道:“我的情形,渾公難道素來不知?我一個罪臣之後,涇師叛軍中人,被釋歸的俘將,姨妹還卷入了巫蠱之禍,這幾年來,我跌跌撞撞,可曾容易過?回到長安,韓公已西去,禦前張相公極力主張唐蕃和議,聖主正要收李公晟的軍權,馬郡王又聖恩正濃,我若彼時向聖主進奏疑訊,只怕聖主不但不信,還會認為我因身受虜營恥辱而意欲公報私仇,又或者會認為我夫人宋氏因巫蠱之案而記恨張相公,攛掇我用主戰之名與張相公對抗……總而言之,並不會信我。”

  渾瑊冷笑一聲:“不僅不信你,說不定因為你攪了聖主和蕃的興致,連那四千孬兵,都不讓你帶了。”

  皇甫珩點頭:“渾公也是戎馬之人,定能明白,晚輩這樣的人,若不能帶兵了,與棄子,有何區別。”

  這話說得淒涼。渾瑊斜睨著皇甫珩,忽地感到眼前這張三四年前還是青澀淳樸而帶著英氣的面孔,如今竟也顯出酸楚頹敗的滄桑老相來。

  他抬起雙掌,揉了揉自己的面膛,然後捧住了腦袋。

  “不管馬燧向聖主說蕃子的好話,是大意,還是故意,老夫的這場大難,都得算在他頭上!”

  渾瑊咬牙切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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