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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264章 鶼鰈如幻
  朝廷的賞賜倒比人先到府上,皇甫家的管事趙翁,心間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及至看到男主人騎馬引車出現在府門口,瞧著仍是身姿矯健、未受殘虐的模樣,趙翁歡天喜地迎上去,道些平安大吉的肺腑之語。

  皇甫珩淡然點頭,由小廝將馬牽走後,回過頭,正望見母親和妻子從車上下來。

  趙翁是從珩母的臉上,發現情形不太對的。王氏這樣樂於宣揚喜慶氣氛的長輩,此刻的面容竟帶了些微沉凝之意。

  不等趙翁看清跟著王氏後頭下來的若昭,皇甫珩已步上前去,伸手欲扶妻子。

  待若昭雙腳落了地,婢女桃葉忙要替手,皇甫珩方才有些峻峭凜冽的神色卻散逸開來,低聲道:“我來。”

  又向著若昭,似問非問:“已過槐月了,怎地手還這般涼。”

  這若是尋常外人瞧來,定要羨煞大娘子好福氣。

  唯趙翁是看著若昭長大的老仆,如何分辨不出,若昭目光中的空洞甚至冷漠。

  好在桃葉是多麽機靈的婢子,覺察到女主人對男主人並沒有抗拒之意,忙知趣地松開若昭的另一隻衣袖,三步並作兩步,小兔般地往門裡蹦去喊郭媼。

  郭媼抱著小訒兒迎出來的時候,從珩母到下人們,仿佛都松了口氣。

  虎頭虎腦的肥白嬰兒,輕易地便讓阿郎和大娘子的身份,從一雙夫妻,轉成了一對父母,眾人好像不必再擔心,會有無法預計的事發生。

  眾人想來,面對彼此血肉交融新造的生命,這對父母還能如何別扭呢,自然會心無旁騖地浸入歡喜中去。

  何況皇甫珩,是第一次見到兒子。

  他在鹽州,在涼州,以及在昨日的長安城官驛中,都想象過兒子的模樣,卻又如何能得要領。

  只有此時,他與那雙滴溜溜轉著的小眼睛一對上,忽地就感到胸中好像一個大結被打開了似的,又帶著謎底揭曉的濃濃新奇,頃刻間便將此前對於妻子的不悅拋到腦後。

  他接過兒子,用了自認為十分和解的溫柔姿態問若昭:“可是叫訒兒?李公起的名字?”

  不待若昭答話,娃娃竟已對他憨憨地笑起來。

  珩母王氏適時地開腔道:“訒兒,叫阿爺……”

  接下來,查看聖主賞賜、洗塵更衣等事,鬧哄哄地做完,已是酉時。

  團圓的家宴,吃得十分太平。

  皇甫珩說著鹽州風物與涇州的異同,珩母則將孫兒自落地到周歲的趣事娓娓道來,如此兩樣話題,便能耗去一個時辰。

  王氏經歷明憲之事,親眼看到那原本活蹦亂跳的小娘子,成了面色青白的死屍躺在棺中的模樣,她先頭的許多謀算不由得也起了變化。那普王,沒準真是個狠辣角色,翻臉不認人的作派,若兒子仍與他往來結好,莫有一日也遇到大禍事。

  千富萬貴,哪裡抵得一條性命要緊。

  王氏因而言語之間,總往兒媳的好上去說,誇若昭如何沉穩堅強,是闔家上下的主心骨。又提到李公泌與李夫人,也常常遣了家中世仆來關照些。

  皇甫珩認真聽了,不時拿目光投向妻子,口中說著“母親所言甚是,兒子好福氣”之類的話,心中卻道,若昭,你才是好福氣,你須摸著良心想想,自嫁與我,除卻我身為武將不得不經歷的風雨外,我皇甫家何曾虧待過你。

  直至夜色釅濃,席間氣氛陡地微妙起來,下人們仿佛城頭的兵卒,等著聽令。

  珩母莞爾一笑,作主對郭媼道:“你去將訒兒從他阿爺懷裡抱來,阿郎和大娘子也要歇息了。”

  ……

  若昭覺得這一天過得十分漫長,但丈夫在門外沉著嗓子吩咐桃葉退下時,她意識到,一切才剛剛開始。

  皇甫珩踏進屋裡,撇了一眼呆呆坐在榻上的妻子。

  今日她在含元殿龍尾道下的表現,並不出乎意料。

  這就是她,固執清倔,其實並沒什麽出息的本事。

  在那一瞬,皇甫珩雖然出於殘存的真實疼惜,將踉蹌的妻子攬在懷裡,腦中閃過的,卻是當年朱泚之亂後,險些一頭撞死在國子監門口烏木柱上的禮部尚書,李揆。

  同樣的,若昭不具備真的與一位風雲人物直面對抗的心理條件。她這樣的弱女子,談何與普王成為仇家呐,須知“結仇”二字,也是給勢均力敵的雙方準備的。

  皇甫珩又暗暗譏笑母親,想來終究是怯懦的婦人之心,也怕事得很,不動聲色地往兒媳那裡站去,是唯恐兒子成為第二個宋明憲?真是笑話!普王是何等知輕重的人,這些婦人豈能省得,他皇甫珩,還有那位深負扮豬吃虎能耐的李司馬,是普王殿下成事的左膀右臂,而非可以輕易犧牲的棋子。

  燈燭搖曳的光芒,映著若昭的面龐。

  皇甫珩一邊寬解外袍,一邊盯著她的側影。

  千辛萬苦回到家中,兒子毫無怕生之象,他還是喜出望外的。加之方才也由母親勸了些酒,他心胸已豁然開懷。

  他看了一會兒若昭的模樣,憶及二人在奉天城月下盟誓那夜,她的眉目身姿亦是這般吸引他。

  皇甫珩再無遲疑地走過去,雙掌撫著妻子的肩頭,興致急起,便要將她抱起來。

  若昭卻猛地向榻上縮去,再抬頭時,亮晶晶的眼淚簌簌落下。

  “你這是何意?!”

  面對丈夫壓低嗓子但驟然轉怒的喝問,若昭實也不知如何再尋找曲折但和緩些的辭藻,隻得直言道:“彥明,普王行徑,如同禽獸,你再莫受他欺瞞。”

  皇甫珩急促地喘息起來,片刻前是因為欲望,此際則是因為狂怒。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受了,即使身在虜營,到後來偶爾見著阿眉,由於對那胡女塵埃落定的輕賤之意,他唯冷言譏誚矣。

  自被李升接回後彼此深談,再到今日普王李誼看似漫不經心的打問,他始終在誓言效力的同時,堅持不願休了若昭。他找的理由,聽來倒也符合普王和李升遵奉的行事習慣,便是莫打草驚蛇。若昭只是明憲的從姐,論律本就並無株連之虞,巫蠱之案已風平浪靜了快一年,自己若再休她,豈非好像刻意討好普王和張延賞一般,正給了李泌進讒的機會。

  而此刻,皇甫珩捏緊了拳頭。

  “你真以為我不敢休了你去!”他多麽想將這句話咆哮出來,就在今夜,狠狠地叫囂給榻上這不知好歹的婦人聽,叫囂給全府上下的人聽。

  他看她哀求的眼神,明明自以為洞悉一切又屈尊放低身段的矯造樣子。

  偏偏自己還確實仍對她揣著幾分眷屬之情!

  不過,若昭這般模樣,在皇甫珩決定徹底爆發的前一瞬,突然給了他一種奇異而新鮮的啟示,以及一絲不妨較量的興致。

  明憲的死因,他固然並無深究和辨析的意圖,但此事實則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妻子的先見之明。就連普王在驛站與自己的片語中,亦流露出宋氏不可小覷的警誡。既如此,他偏要她,在皇甫府中好生等著,看丈夫如何位極人臣。

  皇甫珩的氣息漸漸平緩下來。

  “晨間,普王是奉了聖主之命,到驛站迎了我與唐使李升,崔漢衡崔公則前往鴻臚寺迎了吐蕃使者。去歲李晟和韓遊環防秋,也擒得幾位吐蕃的豹皮將送到長安。今歲唐蕃有和議跡象,故而聖主在含元殿行了釋俘儀式。普王從前就常銜旨尉訪臣子,郭公子儀病重時,汾陽王府上下惶惶,皆心憂郭公死後情形,聖主遣了普王去,勝過千言萬語。今日我能與他並肩出現在諸臣前,是聖主莫大的恩澤,你這般聰明之人,怎會不明白?”

  若昭聞言,怔怔地望著丈夫。

  皇甫珩接著道:“俘將,何嘗不算降將?聖主當真是賢君,從前不咎我涇師兵馬使之身,今日又在群臣前再授神策軍製將之職。 若昭,我知你耿耿於懷明憲之事,可是,你夫君我大難不死、回到家中的頭一日,你便如此責備於我,你對我又有幾分夫妻情義呢?”

  皇甫珩侃侃言罷,寬了裡衣,將燈吹了,在床榻臥下。

  寂靜良久,他看到牆角那個身影靠近了些,也躺了下來。

  他歎了口氣,淡漠道:“你若不願與我親熱,也無妨,我不與你爭吵,一來怕母親擔心,二來,更因為,也明白你心裡的苦處。”

  若昭仍是沒有回應,亦再無動作。

  郭媼屋中傳來訒兒的稚嫩哭聲,想是小兒夜鬧。不久又歸於平靜。

  皇甫珩聽著近在咫尺的女子的呼吸,輕柔到幾不可聞,卻顯然出賣了主人醒著思索的狀態。

  給了台階仍不知珍惜。不吭聲算個什麽?

  全長安城,大概也找不出第二個這般有失妻德的婦人!

  皇甫珩想起了鹽州刺史杜光彥醉醺醺中說過的話。

  是的,他一路行來,被謀劃舉事的興奮熱焰灼燒著,進長安後又急切地想歸家,竟忘了,自己在街西,還有一處別宅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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