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閉坊鼓咚咚傳來,每一聲都像狠狠地敲在塔娜的心上。
死裡逃生的小少年怯懦地縮在屋子一角,勉強借著晦色的幽光,辨別這個收留他的陌生胡婦的面色。
此前,他已老老實實將高振救他的經過、吩咐他的話,統統倒給了塔娜。
“對了,你姓什麽?”塔娜終於開口。
“不知道,阿翁叫我玄武。”
“玄武?!”
小少年的倉惶目光中終於露出一絲輕微的得意:“阿翁說,聽聞宮裡頭的皇子們,投胎這般富貴,小名卻都起得磕磣,阿貓阿狗鳥雀牛馬的,仿如進了牲口棚似的。那他撿了個差點餓死的小崽子,就乾脆起個唬人的名號,這叫窮人自有窮開心。”
塔娜聽了,愁雲密布的臉略略一松:“好,玄武。想來你也餓了,我去做點吃的。”
塔娜將晚食端進來的時候,天色終於全黑了。
玄武狼吞虎咽,把一碗一碟掃得乾乾淨淨時,才意識到,塔娜沒有吃東西。
“你家阿郎,與我是在居德坊分別的,想來,他臨時有了別的事。”玄武掂著小心的口氣,輕聲道。
塔娜點點頭,並無把這個話題深入下去的興趣一般,淡淡道:“你今夜藏在這裡,我在堂屋守著,明日待阿郎回來了,吾等再做計較。”
玄武乖乖“哦”了一聲,突然站起來。
“作甚!”塔娜也敏捷地變了身姿。
“上,上茅房,我方才,見到院子裡有茅房。”
塔娜眼裡的戾色褪去,有些尷尬地擺擺手。
這一夜,塔娜蓋著自己給高振縫的袍子,在堂屋的胡榻上將就而眠。
她當然無法沉睡,迷迷瞪瞪間總是聽到扣門的音響似的,又恍惚覺得高振坐在她身邊,熟悉的氣息那麽近,耳畔是他素有的低沉之音,溫柔地、不緊不慢地與她商量著逃亡路線。
然而只要她的精神稍微搖擺到將醒未醒的狀態,她對於夢境的認識就會立刻清白起來——原來前一刻所有的感知,都是虛假的。
四更天不到,塔娜徹底醒透了。
她從榻上坐起,抱著胳膊想了一會兒,起身走到院中,尋出自己要的東西,又躡手躡腳地回去,穿過廳堂。
適應了一會兒寢屋的黑暗後,塔娜摸索到床邊,果斷而迅速地,將玄武的手腳捆了個結實。
少年本來鼻息均勻地酣睡,被突如其來的襲擊驚醒,本能地掙扎後,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你!為何……”
塔娜作了個“噓”的手勢:“噤聲,莫惹來鄰裡,我要出去一趟,怕你跑。”
玄武急切地喝問:“你莫不是要去喊人來抓我?”
“抓你?”塔娜遽地提高了聲音,“若要抓你,我阿郎昨日還引你來此躲藏?我要去尋他,倘使因此而被你跑了,我怎地和他交代!”
玄武上唇噙著下唇,在昏暗中擰緊了眉頭。前夜趴在這陌生的屋子裡時,他也好一陣輾轉。
十歲已是能悟險惡、又粗通人情的年紀了,他知道救他一命的這對男女,本是要拿了假過所逃離長安的。若那位化名原敬的先生真是為了救他而遭遇不測,眼前這位胡人阿姊,該怎麽辦。
但他實在累極了,想著或許天亮時分那位先生便出現,也就撐不住睡死了過去。
此刻,聽著塔娜顫抖的聲音,玄武內心明白,情形或許早已不那麽樂觀了。他胸中湧上一股內疚,哪裡還會再與塔娜爭執,假作氣鼓鼓的,卻不再言語,縮著手腳一翻身,拿背脊對著塔娜。
他聽到塔娜在屋子裡悉悉簌簌地翻著什麽,然後是遠去的腳步聲和院門咿呀輕響,又似乎從外面鎖上了。
玄武拿頭抵著牆皮,透過窗欞看到東方天際明亮閃爍的長庚星。他在想,阿翁那樣的善人,雖教惡人們燒死了,但,是不是也已經升往仙界,管著幾顆星星?
……
伴著晨曦,坊禁大開後,戴著淺黑渾脫帽、一身黯淡胡服的塔娜,首先往東北方向的西市走去。
離西市的開市鼓尚有兩個時辰,但商人們皆是因利起早的勤快性子,東升旭日的暉光裡,西市外牆邊,人和牲口,車和貨物,擠挨在一處。
貨主們三兩相對,手捧冒著熱氣兒的蒸胡餅,邊吃邊交流著生意經,胡茬上掛著的羊油,教太陽一照,亮晶晶的。
塔娜溜著眼睛尋了小半圈,終於心頭一喜,疾步走到一位長袍老胡跟前,用粟特語喚了他一聲,躬身致禮。
老胡正在清點今日要運入西市鋪子中的器皿,回身一打量,認出了這打招呼的女子。
“塔娜!聽說你遇到好心人,幫你脫了奴籍,教你嫁了個唐人男子?你過得可好?”
老胡笑呵呵地問道。
他已在長安城靠經商扎下了根,只是仍會在絲路上跑貨,當初他的商隊與販賣塔娜等男女奴仆的商隊同行,這心善的老胡,常和同隊的族人,給這些一路上吃得還不如牲口的男娃女娃們,接濟些乾糧。後來塔娜入了長安胡肆,偶爾得了主人恩準,還來西市探望過這老胡。
塔娜知道,自己成了皇甫珩的別宅婦後,見不得光,關於自己的去向,自然任由編造。
塔娜作了欣然的模樣,淺笑應著:“唔,家中阿郎,對我不錯。阿翁,昨日這西市周遭,可有什麽緝盜拿人之事?”
老胡想了想,搖頭道:“不曾聽說,太平得很。”
塔娜漫不經心道:“那便是鄰人聽錯了,無妨。”
她眼睛掃到老胡身後的騾車上,堆得高高低低的器皿,旁邊還站著三四個與自己同樣栗色卷發、藍眼睛的胡人小郎,登時有了主意。
她遞過本挽在臂上的包袋,向老胡道:“今日恁般早,乃是為街東一位貴宅夫人采辦,阿翁從前對塔娜有恩,這筆買賣定然是給阿翁做。這半貫是定錢,阿翁幫我挑些好看體面的盤盞壺杯,派個小郎趕車隨我將貨送去。”
老胡聞言,這好的買賣,豈會不應,當即喜洋洋地張羅遴選,挑了十余件上好的器皿,拿軟麻布妥帖包好,碼在車上。
正忙碌間,眾人忽聽北牆方向一陣喧嘩,似是有武侯的身影。
塔娜心裡警惕,往牆根陰影中靠了靠,裝作檢視的模樣。
“棺材,你們誰是賣棺材的?”
“他娘的, 這才什麽時辰,城裡的凶肆都還沒開張做買賣呢,大理寺倒急著往外抬死人了。”
“阿兄莫抱怨啦,大理寺丞雖隻從九品下,卻是三曹中人,只怕京兆尹也得給他幾分面子,你我不過是守武侯鋪的,活該被他們使喚來做這哭喪事。”
“呵呵,武侯鋪怎麽了,武侯鋪天天除暴安良,百姓有難,找武侯!哪像他大理寺,只怕除了門前的石頭,裡裡外外沒一個乾淨的地方。”
武侯正罵罵咧咧,已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機靈買賣人,殷殷勤勤地迎上去,唱個大喏,恭敬道:“兩位侯爺要替大理寺買棺材?小鋪有,只是,這西市還未開門,無妨無妨,爺在此地稍歇,小的這就叫人從家中拉一口出來。”
武侯一聽,唷,這做棺材買賣的當真不容易,家裡頭看來須得時時停著幾口棺材,也不嫌晦氣。
上佳的解氣方子,就是看到有人為了討生活,比你還慘。
武侯們這般一想,釋然不少,其中一個和悅了些口氣,對那做棺材買賣的貨主揮揮手:“快去辦,聽說死的犯婦是個王府的妾,抬一口像樣些的過去義寧坊大理寺後門,棺材板莫太薄了。”
一束陽光,抖然越過牆頂,撲到了塔娜的臉上。
她嚇得狠狠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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