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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257章 京城潛流
正月初五,依據習俗,出嫁的女兒要與姑爺一同回門,向父母拜年。

然而,長安朱雀大街東面,安仁坊的李晟宅中,一些資格老、嘴巴碎的仆婢們,開始議論紛紛。

西平郡王李晟,在對吐蕃的會戰中,接連取得了汧陽和摧沙堡大捷後,得聖主恩典,回長安述職並領受賞賜,待開春再回鳳翔鎮。

這樣難得闔家團圓的機會,李晟素來倚為左膀右臂的女婿,張彧,卻沒有出現在李家大宅。

“聽聞,去歲初夏,九娘在鳳翔嫁給崔郎君時,郡王給九娘準備的嫁妝十分豪奢,還在京中給崔郎君尋了一處靠近皇城的好宅子。當年五娘出閣時,何曾這般風光過?那崔郎區區一個慕客(幕府僚佐),才二十出頭,郡王竟這般抬愛,想來張侍郎定是咽不下這口氣,故而正月裡也不來拜年。”

仆婢們竊竊私語,自以為是地總結大姑爺張彧和小姑爺崔樞之間結怨的緣由。

李晟兒子多到可以組一場馬球賽,女兒卻隻兩個,分別行五和行九。

五娘所嫁的張彧,多年來跟隨嶽父李晟出生入死。無論牽製朔方軍李懷光,還是平定朱泚之亂收復長安,抑或操作北苑鴻門宴一箭雙雕地打擊了尚可孤和吐蕃人,張彧,和大舅子李願,始終是李晟信賴倚仗的左膀右臂。

而九娘的新婚夫君崔樞,不過是個剛剛進士及第、被辟為鳳翔鎮幕府僚佐的文士。

除夕天氣晴朗,但到了正月裡,鵝毛大雪卻紛飛而至,仿如那些“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的悲戚句子。

李願陪著父親立在廊下。

父子二人沉默著看了一忽兒雪景,李晟終於開口道:“我打了一輩子仗,以為自己心硬如鐵,老天卻在笑我托大。謹望(李願的字),近來我總是夢見那個吐蕃將軍,捂著脖子瞪著我。你阿父我,戰場上殺過多少人,何時被死鬼纏過?看來,同樣是殺人,光明正大地兩軍對壘,和陰謀詭計地暗害無辜,在老天爺的心裡,不一樣,太不一樣……”

李願忙道:“當初在禁苑用計,是情勢所迫。尚可孤有擁立韓王、滅我李姓神策軍之圖,難道阿父坐以待斃?至於那瓊達乞將軍……吐蕃乃虎狼之鄰,豈可坐視其因區區助戰之功,我大唐就將安西北庭與之?瓊將軍,只是出現在了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

李晟側過頭,繃著嘴角看了兒子一眼。

長子李願,和幼子李愬,是李晟如今最看重的兩個兒子。延光公主的巫蠱之案中,李願硬生生藏下鄭注之事,密報李晟後,李晟也認為,彼時情急,他李家不被張延賞製住,亮出爪子撓他一下,是明智之舉。

待到太子李誦儲君之位得保,李晟和李願的心,稍稍定了些。

不過,剛剛過去的冬天,女婿張彧的離叛,令李家父子如坐針氈。

李晟和李願明白,自己的好女婿張彧,哪裡是因為和連襟崔樞爭風吃醋才與李家斷絕了往來。

朱泚之亂平定後,張彧為京兆尹,自興元末到貞元初,表面上因了泰山大人李晟的功勳,很得聖主恩沐,眼看著也是奔了兵部尚書甚至門下侍郎的位子去。不想張延賞離蜀進京,沒多久,張彧遷為工部侍郎。

這和貶官有和區別。

張彧心火繚繞,急急來找大舅爺李願訴苦,指著嶽父能替自己轉圜轉圜。尤其到了去歲,鎮守兩浙的節度使韓滉回朝做了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實職),張彧迫李願迫得更緊了,道是韓滉與李晟乃多年故交,如今又是正牌宰相,壓得張延賞一頭,

嶽父真該為了女婿的前程,去求一求韓滉。李願開導張彧,言及李晟因功高震主漸受主疑外,又以自己也不過任個虛職為例,勸張彧莫要在這敏感時期為李家帶來麻煩。

張彧勃然大怒,此後再也未來找過李願。

“阿父,兒子在朝中的人,傳來消息,妹婿轉投了張延賞,阿父得了摧沙堡大捷後,在禦前進言阿父不救鹽州、隻為貪功的人,便是妹婿。”

李晟歎口氣。

“謹望,你是個孝子,阿父知道。但這官場上,父子反目,翁婿成仇的,還少了麽。只是從今往後,苦了你妹妹。”

李願亦面色黯然。

正相對無語時,仆婢來報,九娘和姑爺崔樞到了。

李願聽到一個“崔”字,忽然想起一事,向李晟道:“父親,年前兒子在京中宦員間走動,聽聞秘書少監崔漢衡,最近竟然去了兩次延英殿,還是和張延賞一起去的。”

李晟心中一緊。

崔漢衡是唐蕃清水和盟的主導使者,這位出自博陵崔氏的帝國外交家,在唐蕃關系因聖主拒予吐蕃安西北庭後,始終沉寂,如今,又要被起用了?

李晟想了想,對李願道:“聖主雖然下旨,念著開年之際不會有邊患,允我在長安住上兩月,但我過了上元節,便要回鳳翔,免得叫聖主疑心我一個邊將,久留京城,是不是又要結交朝臣。”

李願聽來淒涼,正要安慰父親幾句,卻聽李晟又正色道:“阿父在京中,有敵有友,京外亦是。京中之敵,張延賞,京中之友,韓滉。京外之敵,馬燧,京外之友,韋皋。在敵友之間,阿父還有個最看重的人,李泌。”

李願品咂父親的話,一半在估計之中,一半在意料之外。張延賞和韓滉,他明白與父親的淵源,馬燧自平定李懷光之叛後、處處與李晟有爭邊功之意,也可理解。但韋皋,似與父親無甚交往,那李泌,當初在奉天還竭力反對李晟內鬥李懷光過。莫非僅僅因為這二人與張延賞不是一路,阿父便引為盟友?

李晟來到門檻處,穿靴準備往前院去時,繼續對李願道:“我回鳳翔鎮後,你若聽聞聖主調馬燧前往西境戍守,務必遣人告訴我。還有,韓公和李公都已屆古稀之年,若他二人身體有恙,你亦要知會於我。”

李願似有些明白過來:“阿父是擔心,聖主因為聽信張延賞的讒言,對吐蕃人又起議和之心?”

李晟點頭,須臾又喟歎:“好在如今鎮蜀的,是他那已經當作仇家的女婿,韋皋。”

……

永嘉坊,普王府。

李誼午後自文學館步出,來到花廳,吩咐了仆婢幾句。

不多時,王妃吳映鸞款款而來,身後跟著乳娘。

吳妃嫣然一笑,命乳娘將剛剛滿百日的稚兒,抱給李誼看。

李誼接過娃娃,左右瞧了瞧,問妻子:“怎地沒什麽份量,瘦得很。”

吳妃臉上一僵,看向乳娘,乳娘忙跪下,顫聲告罪:“奴婢謹遵太醫令之囑,但凡那辛物發物,半點也未曾進得,不知為何,世子每回吃完了奶,倒要吐掉一大半去。”

李誼抬眼看著吳妃:“這婦人,如何尋得的?”

吳妃謙怯的口氣中頗有討好之意:“是升平公主(郭曖之妻,吳妃的舅母)從前用過的人,引薦給妾身。她進府時,殿下也是應了的。”

李誼“哦”了一聲,黑亮如案上墨丸的雙眸中,轉了和煦之色道:“既是姑母所信之人,我便無慮了。”

吳妃瞧著丈夫面容又溫柔下來,也不知怎地,衝口而出:“殿下,妾有了世子,雖不過兩月便住到了娘家休養,但聽殿下說,那宋氏早已將瘵者屍灰埋在廊下,我們的孩兒,會不會還是染了些病氣,故而這般瘦弱?”

她撫著世子嬌嫩的小臉,說完那番話,再抬頭看向李誼時,驀地一抖。

李誼嘴角笑意仍在,投來的眼神,卻變得奇異可怖。

好像蛇鱗上的幽光,又像鷹隼的注視,詭譎而狠厲。

“殿下……”吳妃覺得喉頭梗堵, 一時氣也不敢喘似的,憋著嗓子努力喚了丈夫一聲。

李誼壓了壓眼皮,站起來,踱到妻子身邊,攬過她的肩頭。

吳妃又打了個顫。這隻手明明昨夜還溫存地愛撫過她,此刻卻教她覺得說不出的害怕。

李誼拍拍她,柔聲道:“莫瞎想那些不祥之事,不祥之人,都過去了。你們先去園子裡轉轉,雪後初晴,定是別有一番美景。待春暖花開之日,我再帶你去終南山打獵,如何?”

吳妃低婉道:“謝殿下,妾求之不得。”

吳妃帶著乳母走後,又過得半個時辰,家奴王增叩門而入。

“給殿下拜年,殿下新歲安康。”

普王盯著他:“直接稟來。”

“第一樁,尚結讚遣使來了長安,願將皇甫大夫釋歸,以表乞和誠意,但張仆射說,聖主召見韓平章(韓滉)和李公(李泌)商議後,似是未允。”

“知道了,第二樁呢?”

王增上前幾步,聲音低了三分道:“李司馬來密信,殿下在敦煌櫃坊的銀錢,薛都尉如數取了,還托人帶了血書給李司馬(李升),誓為公主報仇。”

李誼冷冷道:“他沒有恨上我普王府?”

王增詭笑:“如今河隴陷於吐蕃,敦煌與長安的音息,本就阻隔重重,那見不得光的軍漢,豈能知曉來龍去脈。何況李司馬本就因私侍延光而被貶,手中又得了那老公主完整的兵符,在薛都尉眼中,早已是老公主最親近的人,這戲,還不是李司馬想怎麽唱,薛都尉就怎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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