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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第273章 苦命鴛鴦
  薛濤從來沒有如此勞累過,以至於異族的貴人如約而至時,她竟然已經在等待中睡著了。

  一路行來,那位臨時充任馬夫的同伴,將十來年積攢的騎馬駕車的本事都施展了出來。薛濤雖然從四五年前就開始了顛沛流離的人生,也經歷過松州之行的艱辛,仍是覺得,晝夜不停地奔路,到了最後,自己與那匹馬一樣,都到了累死的邊緣。

  阿眉搖醒了她。

  阿眉回憶著見到薛濤的第一面,那個瘦骨伶仃、面色青白的小少女,仿佛中原土地上常見的饑民一般,與當時奉天城的喪氣氛圍,倒是貼合得緊。

  而此刻,眼前的女子,雖然通身粗陋的葛衣,一根荊釵綰著烏發,髻上還落了幾片草屑,但那風塵仆仆之下的容顏與氣度,顯見著已經得了優渥生活的滋養。

  這樣的女子,靠著故意弄髒臉頰和故作呆滯的神色,或許可以騙過匆忙來去、隻為稻粱愁的商賈草民,在眼力心力如阿眉者看來,卻是與這間臭烘烘的騾馬店多麽格格不入。

  昨日,箏娘說出薛濤的名字時,阿眉驚訝又納悶。

  她幾乎已經將這個名字,從自己的頭腦中永久地劃去了。

  “是奉天圍城時,韋皋帳下那個小官眷?”

  箏娘彼時是侍奉太子妃的,並未與薛濤打過照面,她隻得向主人大致描述了一番女子的容貌。

  “聽著倒像,只是如今唐蕃和盟,又不是兩軍對戰時,她要見我,怎不來營下?”

  “奴婢也是這樣與她說,她卻道,隻願和殿下在那騾馬店相見,有要事相告。聽起來客套,卻堅決。那地方離吾大營倒不遠。殿下,奴婢雖衣著顯眼了些,一看就是公主的侍女,但那薛氏怎就知道,能在今日遇到奴婢?”

  阿眉道:“有何稀奇,她必是有同伴,或許已在吾營周遭遊弋了幾日,白晝裡見你入城了。”

  箏娘於是警惕起來:“那她和她的同伴,是何意圖?”

  “所以去了才知道。明日隻你隨我去便可。”

  現在,阿眉確認了是薛濤,情緒也沒有什麽漣漪波浪。

  她看薛濤的目光仍是冷漠森峻的,甚至有些排斥,因為薛濤在奉天城的過往,令阿眉想起,除了李晟、馬燧、渾瑊外,吐蕃人如今還忌諱一個比這三人更年輕也似乎更狠鷙的唐將——韋皋。而這個唐將,對她的鄙夷厭惡,濃縮了唐人對吐蕃人最深刻的仇視。

  “你從何處來,找我何事?”阿眉問薛濤。

  “殿下,濤自成都軍府來。”

  “哦,”阿眉意味深長地淡淡一笑,“原來,你到底還是成了韋皋的家眷。”

  薛濤抿抿嘴,一邊揉著眼睛,又搓了搓面頰,以期將自己徹底從困倦中喚醒。

  她從內心,並不反感這位吐蕃公主的嘲諷口吻。

  經歷使人寬和,更使人懂得分辨苦樂。

  薛濤在長安見過已然沒有靈秀與生機的宋若昭後,再見到這位也算善待過自己的異族故人,發現她仍帶著當年鋒芒,而不是變成這一路上看到的被驅遣和枷鎖的牛羊,或者牧民肩頭被馴服的獵鷹時,薛濤感到一絲奇妙的慶幸。

  “殿下,濤只是軍府中的一位樂伎,奉令寫詩,食俸為生。”

  阿眉一怔。

  寥寥數語交鋒,她也明顯品咂出,這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唐人女子,今非昔比的,不只是姿容與身量。

  近午時分,落腳這間低等騾馬店的小商賈,都在城中營銷貨物,院中連牲口棚都是空的。兩三個夥計皆是懵懂小郎,將阿眉主仆二人的馬牽了,從箏娘手中借了賞錢後,繼續靠在門口打盹兒,為傍晚接待絡繹回店的客人積蓄體力。

  薛濤的目光越過阿眉和箏娘,投向被盛夏的日頭照得白晃晃的大道。

  阿眉解下頭巾,擦了擦腮邊的汗珠:“莫看了,隻我和箏娘來。再說,你怕什麽,唐蕃如今又是舅甥了。”

  薛濤深深地吸了口氣,指著牲口棚邊上一間小小的屋子道:“殿下,真正要見你的人,在那裡。你心頭的人,那位南詔國相的郎君,老天又把他還給你了。”

  如聞驚雷!

  薛濤看到,阿眉的眼睛,仿佛經年累日覆蓋的一層堅冰,如河流解凍般驟然裂開。

  而除了眼睛,她的面頰,她的嘴唇,她的下巴頦,雙手,身枝,這些片刻前還傳達著主人的倔強、冷傲和不以為然的部位,都不再生動,都僵在了那裡。

  “濤仍在屋外瞧著往來閑雜,請箏娘隨殿下進屋吧。”

  薛濤立在院子裡。

  接下來她聽到的動靜,於那些傳說或者詩篇中著力渲染潤色的場景,並無太大出入。驚駭的呼喚之後,是急促激動的語句,旋即又歸於女子尖細的哭泣和男子低沉的安撫,這種最為自然的交流,即使沒有失控的泫然嚎啕,旁觀的人也能感知到那種澎湃的情緒。

  不過,薛濤並沒有太大的觸動。她知道,屋中的重逢,絕非理想中情詩結句那樣的終點。蒙尋,並不是老天還給阿眉的,他就是從狼口中掙扎出逃的幸存者而已,如今,他又成為新虎的前驅。

  因崔寧之事始終與韋皋無甚交誼的陸贄,突然秘密地將情報送到成都府後,韋皋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可以掌握的突破口。他早就疑心李升,因而此前進京送耕牛時,與留在禁中的金吾衛親信打探一番,約略知曉李升出使吐蕃、又結交張延賞的情形。韋皋是個多麽善於順藤摸瓜的人,他又有一肚子的前朝故事,他想到了漢景帝七國之亂中,藩王與匈奴和東越的勾結,他也想到了仆固懷恩謀叛時,引吐蕃、回紇、黨項人一同犯闕。

  韋皋慶幸蒙尋的投靠,或許,他可以最迅捷而真實地弄明白,吐蕃人與大唐這次令雙方殷切到有些蹊蹺的和盟,是否暗藏玄機,甚至是殺機。

  薛濤願意成為踽踽北上的探險者中的一員,她與蒙尋,就像一對慘淡遷徙的兄妹,泯然於中原帝國的草芥人群。

  一路上,蒙尋大部分時間是沉默的,或許在思考如何執行與韋皋商議的計劃。他甚至都不曾向薛濤問起阿眉在奉天城生活時的點滴。只是抵達涼州後,薛濤才敏感地覺察到,他身上到底是洋溢著終要與摯愛相見的歡騰的。

  ……

  夜已經很深了。

  整個軍營已沉入眠息,甚至安靜到,隔著氈帳都能聽到營火燃燒中、木柴偶爾炸裂的劈啪聲。

  箏娘盯著呆坐在榻上的女主人。

  自騾馬店回來後,阿眉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兩三個時辰了。

  阿眉時而覺得靈魂飄到了天上,時而又覺得靈魂回到了軀體裡。

  面目全非的情郎,將她攬在懷中,訴說那些陰謀、艱險與痛苦時,阿眉最初甚至都很難集中精神,去聽清楚,去弄明白。

  她只是在仿如暌違一世的難言滋味中,希望狠狠地確信,自己不是誤入一個欺人的舊夢。

  繼而,她有些清醒過來,意識到在狂喜和亢奮之外,隨著蒙尋的講述,自己的胸膛裡如水落石出般,恨意逐漸清晰。

  這種單純的仇恨,已經很久沒有如濕漉漉的水草般,纏繞她心扉了。

  為欺騙自己的人賣命一次不夠,還賣命二次、三次。多麽卑微可憐的人生。

  “阿眉,唐蕃和盟,可有詐?”

  直到蒙尋突然問出這句話時,阿眉熊熊燃起的怒火,不知為何,那火舌又驟然矮下去了一些。

  她無法解釋自己脫口而出兩個字時,起了什麽念頭。

  她說:“沒有。”

  她感到蒙尋的訝異。

  “韋皋讓你來打探的?”

  “是。劍南西川本來準備聯合南詔,攻襲吐蕃,收復從前唐人的故地。”蒙尋坦然,毫無隱瞞的模樣。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和盟之後,我來找你,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只要不再回邏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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