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陰,這是要下雪了。
高恆和劉昱二人臉色也陰了下來。
悲田坊醫術再厲害終歸是個無權的衙門,李醫師即使救了太子,也不過是個五品行走醫,他們縣令可是有實權的五品官,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真不把縣衙當回事了!
即使現在將屍體送往京觀怕是也會被大雪堵在半路,二人漸漸有些怒了,眼看就要耍橫了,
那邊劉醫工撓著頭道:“不過話說回來,我們悲田坊如今橫跨兩縣地界,也需要幫助兩縣解決難題不是?”
二人連忙點頭,等待劉醫工說下去。
劉醫工想了想道:“要麽這樣吧,悲田庵正好有焚屍台,這兩具屍體就送到悲田庵燒了吧,骨灰扔進洛河,大家都省事了。”
二人眼睛一亮,連忙拍手稱讚。
“當然了,焚燒屍體還是需要費用的,你們就各出一百文好了。”
“不多不多,應當如此!”
就這樣,兩具屍體被送進了悲田庵,悲田庵的後院焚屍台旁有一庫房,就成了臨時停屍間。
二人將屍體放在這裡如釋重負,剛要離開,劉醫工道:“二位就不等著看焚屍了?”
“不必了,不必了,你都收了錢了,這具屍體就由你們處理了,你愛燒不燒,我們也不管了,哈哈。”
二人拍屁股就走,很怕劉醫工反悔似的,剛走幾步,二人又停住了,似乎同時想起了什麽,相互又低語幾句,同時折了回來。
高恆道:“劉主事,那麽這件事就這麽定了,以後凡是無名屍我們就送到這來,一具屍體給你們一百文,你們就負責處理好了。”
“啥?還要送?”劉主事咧嘴道,“不好吧,悲田庵是廟不是義莊。”
“就當義莊了,算是我們兩縣的無名屍義莊,送到這裡的屍體全權由你們處置,要埋要燒隨你們便。”
“如果我們把屍體解刨了呢?”
劉醫工忽然問道,二人登時咂舌,聽過仵作解刨屍體,那也是為了斷案,悲田坊要解刨屍體幹嘛?
片刻,二人恍然道:“解刨了也好,燒的省事,埋了也不佔地,你們悲田坊有這愛好就隨便吧。”
二人都用一種看變態的眼神看著劉醫工。
劉醫工歎息道:
“好吧,那咱們就簽個協議吧,白紙黑字,免得以後我們悲田坊背上個擅自處理屍體的罪名。”
“好好,這個協議應該簽!”
就這樣,劉醫工便跟著二人去了兩縣縣衙簽協議去了。
天空果然飄起了雪花,悲田坊內,李木楊和陸元子撐著油紙傘穿過小門進入了悲田庵,走向後院的停屍間。
“這樣真的好嗎?”
停屍間內,陸元子望著兩具屍體問道。
“不好。”李木楊答。
“不好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沒有兩全其美,只能舍取其一。”
李木楊要的就是一紙文書,官府的認同。
讓他未經任何許可就自作主張解刨屍體,他做不到。
雖說此時的官府還屬貴族統治百姓的工具,不能真正為民做主,但,這就是時代的特征,生於亂世,只能附於世道的法則,這就是命。
其實李木楊寧可給官府一百文來買屍體,那樣他內心的糾結會更少一些,但是,面對如今的官府,買屍只會引來不必要的猜疑和麻煩,所以也就采取收費一百文的方式來處理屍體。
再有,等到李唐打來之後,餓殍遍野之時,洛陽城內同樣需要一個火化屍體的場所,作為醫人,他無法看著屍體隨地掩埋,或者扔進洛河,那樣只會造成更多的汙染和瘟疫。
李木楊就是想將悲田庵變成火化場,變成官府認可的焚屍地,同時屍源變成可供教學的遺體。
李木楊能做的就是不讓他們暴屍荒野,對於被解刨的屍體,他還會給死者購買一個陶瓷罐作為骨灰罐,算是一個屬於被解刨者自己的安身地。
外面的雪花越來越大。
屋內,李木楊輕聲開口道:
“在我曾經學習的地方,對於被解刨的屍體有個稱呼,叫‘無語良師’或者‘大體老師’,因為他們是醫學生第一個手術的患者,也是醫學生的老師,這個稱呼就是對屍體的尊重。”
“這些遺體捐獻者用他們的軀體,讓學生們掌握和豐富人體基本知識,他們安靜地躺著,他們雖然不說話,但是,他們的無私精神深深地感動著一批又一批的醫學院校的學子。”
“有一位醫學院的院長在死前就提出將遺體捐給自己的學校,他說,他寧可自己的學生在自己的身上劃錯千萬刀,也不希望學生在患者的身上劃錯一刀。”
“即使這樣,很多人還是不想將自己的遺體捐給醫學院,這也是可以理解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所以,即使我們不能真正的完膚,但也不能讓他們肢離破碎。”
“以後這裡會經常有屍體送來,如果有合適的屍體,我就會帶著你解刨,但你要記住你解刨過的屍體,他們都是你的無語良師, 他們都是為這個時代醫學做出貢獻的人,你也要用你學到的醫術,去救治更多的生命,讓更多的家庭獲得幸福。”
陸元子聽著李木楊的講述,心裡悸動不已,李木楊帶她來之前,她多是恐懼,再有就是擔憂,解刨無名屍會不會天打雷劈?
此時聽完李木楊的話,她內心忽然間對於解刨屍體有了另一種認識,這不是簡單的解刨屍體,這更像是一種儀式,或者說是一種傳承。
死者用他的身體在講述著人體的知識,學習者利用屍體學習著人體的知識,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後人更少的因病死去。
陸元子抬頭看向李木楊,重重的點頭。
隨後李木楊檢查了兩具屍體,那具男屍決定直接火化,而這具女屍年齡大概二十來歲,死亡時間不到十二小時,比較適合解刨,而且對於眼下要進行的摘除子宮手術也是很好的學習。
李木楊先是依照這個時代的特點,拿來香燭先對女屍進行祭拜,
隨後,便念著解刨學誓詞:
“無言良師,授吾醫理;敬若先賢,臨如活體;謹言躬行,追深辨細;德彰術精,錘成大醫”。
李木楊每念一句,陸元子就跟著學念一句。
最後,默哀,鞠躬。
短暫的儀式結束後,李木楊便帶著陸元子開始準備解刨屍體。
天地間,雪花無聲飄落。
屋內,一具次羅的女屍靜靜的躺在案幾上,淒涼而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