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斯的眉頭深深皺起:“能說得具體點兒嗎?”
索姆森主教沒有故弄玄虛,他用叉子點了點已經裝進自己盤子的那塊熏烤醃雞:“一個非常饑餓的人,給他兩個選擇。首先是擺在五米遠的一塊黑麵包,又乾又硬。其次是擺在五公裡外的一桌盛宴,就像你和我正在享受的這些。你覺得他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
“第一種。”卡利斯不假思索的回答。
“答案正確。”索姆森主教低頭切割著雞塊,送進嘴裡,用力嚼著:“只要是稍有理智的人都會選擇前者。因為如果選擇後者極有可能尚未跑到宴席桌前就已經餓死。六號也是同樣的道理,它們對這種事情理解得更加深刻,更重要是它們沒有智慧,選擇目標完全出於本能。”
卡利斯感覺眼前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充滿各種恐怖氣息,卻流淌著新奇知識的大門:“誰離它們越近,它們就攻擊誰?”
“你是一個聰明的家夥。我喜歡跟你打交道。”索姆森主教咧開嘴,含著食物笑道:“你不吃點兒嗎?這雞的味道不錯,非常的棒。”
“謝謝……”公爵笑得很勉強。他其實很餓,可是看到熏烤醃雞那層因塗抹醬料泛著黑紅光澤的表皮,就下意識聯想起六號吞噬北方巨人的那一幕,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
停頓了一下,公爵問:“閣下,只要遠離六號,就能確保安全嗎?”
索姆森主教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掉沾在手上的油脂:“它們不會奔跑,但我們會,這就足夠了。”
卡利斯腦子裡頓時浮現出鎖龍關正前方那塊戰場的平面圖。他是一為精明的統帥,己方陣列被安排的距離關牆很遠,這是為了避免弓箭和重型弩的射擊導致人員損傷。今天初次接戰的時候,兩頭六號一直朝著鎖龍關方向緩慢前行,它們距離出關列陣的北方巨人很近,現在吞噬並繁殖出龐大群體的這些怪物距離鎖龍關更近。
“我還有一個問題。”公爵認真地問:“關於六號……它們有弱點嗎?”
索姆森主教伸向高腳杯的那隻手僵住了,他回過頭,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公爵:“你怎麽想起問這個?”
卡利斯敏銳察覺到主教的變化,他臉上迅速浮起輕松且讓人感覺很舒服的微笑:“我就是隨便問問,以防萬一。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六號失去控制,我們總得知道怎樣才能對付它們。”
索姆森主教笑了:“六號在戰場上沒有弱點,它們被製造出來就是為了對付北方巨人。”
卡利斯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難道它們不會死嗎?”
“會,當然會。”索姆森主教回答得很快:“所以這次我們必定可以攻下鎖龍關。接下來的任務,就是加固關隘並永久性佔領。北方巨人沒有掌握火藥研製的相關技術,他們沒有火炮,永遠不可能用炮擊戰術對付我們。”
卡利斯逐漸明白了教廷的意圖:“六號就像一場瘟疫,而且它們隻對付北方巨人?”
索姆森主教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只要給它們足夠的時間,六號就能幫助我們完成滅殺北方巨人的任務。相信我,它們會乾得很出色,你永遠不可能找到比它們更優秀的執行者。”
卡利斯抬手撫摸著自己的下巴:“在這之後,北方大地上都是遊走的六號?”
“我的朋友,你想多了。”主教端起酒杯,淡淡地說:“六號雖然威力強大,卻畢竟是一種生物。它們像我們一樣有穩定的生命時間,而且壽命很短。”
“它們能活多久?”卡利斯感覺越發好奇。
“不超過十年。”主教對此非常篤定。
……
兩個人的晚餐持續了很久,直到深夜。
從索姆森主教那裡得知關於六號確切信息的卡利斯公爵心滿意足離開了帳篷,返回自己的營地。
牛皮製成的四角形帳篷很結實,內層是細密的棉布,中間以厚厚的棉花填充。那是仿照棉襖的做法,將棉花在棉布中間縫製成一個個方形小塊,只有這樣才能擋住冬日夜裡寒徹骨髓的冰冷。
這是統軍主將才有的待遇,普通士兵的帳篷很單薄,雖然同為動物皮革與布料兩層混製,質量卻遠不如公爵休息的營帳。不過總的來說,王國聯軍在後勤供應方面做得還算不錯,前線部隊至少有充足的燃料,以及食物。
夜已經深了,寒氣愈發逼人。盡管扎營時已經考慮過地面潮濕的問題,預先做了填土夯實並用石灰進行處理,卡利斯公爵仍然覺得冷得有些難受。
現在不是戰時,不需要穿戴盔甲。他走到炭盆前,裹緊了身上的袍子,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半敞開的帳篷簾布。
公爵忽然很懷念遙遠家中那尊漂亮的金屬炭爐。女仆會把它打理得乾乾淨淨,表面擦抹得一塵不染。這種爐子容量很大,可以一次性填充大量的煤。爐頂是長長的通氣管,連接著位於房頂的煙囪。每到冬天的時候,卡利斯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讓仆人提前把安裝在臥室裡的爐子燒熱,痛痛快快洗個澡,躺在柔軟的床上安然入眠。
這種事情換在如今只是無用的奢望。神威要塞雖然儲備了大量物資,卻不可能向前線提供那種昂貴的金屬炭爐。能有個炭盆取暖就很不錯了,它的缺點和優點同樣明顯————南方白人很早就發現煤炭燃燒會產生大量毒氣。尤其是冬天的夜晚,如果家中門窗緊閉,卻點起炭盆取暖,那麽第二天清早鄰居就會發現住在隔壁的那家人全部死於夢中。
卡利斯下意識地將手伸進外套內側的衣袋,拿出扁酒壺,擰開蓋子喝了一口。熟悉的滾燙感覺再次順著喉嚨升起,他盯著燒得發紅的炭火,發麻的舌頭微微有些痙攣,隨即卻有一種如泉水般甘冽的感覺在舌尖上彌漫,身體也迅速變熱,不那麽冷。
公爵歎了口氣,不由得想到那些蜷縮在單薄帳篷裡忍受寒冷的士兵。
王國聯軍很少有冬季出兵的時候。不要說是對北方巨人的戰爭,就算是各大王國之間因為利益紛爭導致戰亂,大多是選擇其它季節,而不是冬天。
這次出兵是因為教廷的要求。如果不是教皇在密信中對各位國王承諾,願意放棄明年的什一稅,在上一次戰爭中實力受損的各國根本不會做出回應。野獸都知道受了傷就必須逃回巢穴去舔傷口,何況人類?
與往次出兵不同,公爵現在充滿了對勝利的期盼,渾身上下都有著強烈的信心。他親眼看到了六號的強大威力。當然,對於陌生物種肯定存在著恐懼,可對於北方巨人的痛恨早已超過這種負面情感。
副官從外面走進來,左手拎著一筐黑沉沉的煤塊,右手拿著一口表面帶有鎖扣和蓋子的行軍鍋。他把手中的東西放下,先給炭盆裡加了一些煤,然後打開行軍鍋上的蓋子。卡利斯看到裡面放著一個很大的牛皮口袋,扁扁的,兩頭彎曲,就像一顆放大了很多倍的腰豆。
這東西在萊茵王國很常見,尤其是鄉下的農戶,因為便於攜帶且不會滲漏,他們經常用這種東西裝酒。
“這是什麽?”公爵指著鍋裡的皮袋問。
“玉米威士忌。”副官笑著回答:“第二批輜重部隊剛剛抵達,他們帶來了更多的軍用物資和各種補給。”
卡利斯微微皺起眉頭:“這一批的補給品還包括烈酒?我記得出兵前的所需物資清單上好像沒有這個。”
“是教皇陛下安排的,我也是剛從輜重隊指揮官那裡知道這件事。”副官臉上的笑容越發濃厚:“陛下考慮到這次出兵的季節問題,特意從各地提前征調了大量的烈酒。這是第一批,每個士兵都能得到兩份。下周還有第二批,還是相同的數量與份額。”
公爵臉上的表情略有緩和,他為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放在這兒我自己弄吧!你也累了,早點兒休息。”
副官依言退了出去,帳篷裡再次變得沉靜。
卡利斯拿起裝酒的牛皮口袋,聞到一股濃烈嗆鼻的氣息。這種酒口感極差,喝進嘴裡就像鏹水,那種混合著酒精與酸餿的氣味令人惡心,唯一的好處就是價格低廉,而且民間作坊產量很大,便於采購。
公爵不是一個貪圖享樂的人。他在個人待遇方面要求與士兵一樣。當然這是指專戰爭時期,而不是和平年代。
他喝了一口。
味道不算好,但品質也還馬馬虎虎。比起黑心商人大規模販賣給南方極地黑人,那種兌了糖和水的劣質威士忌,這已經算是良心產品。黑人同樣喜歡酒,因為喝下去很快就能讓身上熱起來。現在,外面的士兵也不例外,只要加上幾塊餅乾,幾塊夾著肥肉的黑麵包,在他們看來就是難得的盛宴了。
聯想到“盛宴”這個單詞,卡利斯不可遏製的回想起索姆森主教的豪華帳篷,還有擺在他餐桌上那些令人垂涎的美食。
“為什麽要選擇冬季出兵?”
望著炭盆裡那些正在燃燒的煤塊,公爵低聲自言自語。只是旁邊無人傾聽,他只能自己在腦海中尋找答案。
其它季節出兵的好處顯而易見,最直接的就是降低後勤運輸物資數量,降低由此產生的困難極其難度。別的暫且不提,僅是配備軍隊的冬裝這一項,就能省去大量資金。
公爵目光移動,落到了那隻裝有威士忌的牛皮袋上————是啊,還有酒。如果換在其它季節,補給品清單上雖然同樣會出現烈酒,但數量絕對沒有現在這麽多,更不可能多到每個士兵給予雙倍的配額。
這還只是一周的配給量。
為什麽?
教皇也許不是一個吝嗇的人。可是站在利益層面上,拋開宗教信仰不談,教皇的地位相當於一位國王,他必須為了教廷直管區而考慮。主教們大多很貪婪,尤其是分派到各地的中、高級神職人員,他們對金錢的貪欲往往超過信仰。不要說是多給前線士兵增加額外的口糧,就連武器裝備方面也是能省就省。畢竟克扣下來的都是錢,是能裝進私人腰包叮鐺作響的金鎊。
“異常”與“正常”是一對雙生子,也是站在深淵兩側的仇人。1
如果要說這次出兵有什麽異常……卡利斯覺得只能是那兩名“六號”。
難道是因為它們的存在,教廷方面才選擇冬季出兵攻打鎖龍關?
公爵凝神靜思,他想起了上次進入加百列城地下實驗室的時候,六號所在的那個房間溫度明顯比外面低。
這是否意味著它們喜歡寒冷的低溫環境?
如果是夏天,高溫炎熱會對它們造成一定程度的影響?
想歸想,卡利斯沒有證據。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索姆森主教在撒謊,他沒對我說實話。教廷花了那麽大的代價苦心研製六號,拋開這種怪人型兵器的威力不談,對兵器本身的控制力絕對不容忽視,而且是排在所有必須解決問題的首位。
失控就意味著災難。 敵我不分,將所有人當做目標。如果六號正的如索姆森主教所說,是一種沒有獨立思維能力的低智生命體,教廷根本不可能將其用於戰爭,而且還當著五大王國所有將領和貴族的面,堂而皇之派上戰場。
六號究竟有著什麽樣的弱點?
漫漫長夜,卡利斯一直在思考。
……
鎖龍關,關隘內部。
巨大的恐慌在人群裡蔓延。
“白人派出了兩個怪物。實在太可怕了。它們吃人……不,不光是吃人那麽簡單,只要被它們接觸過的人都會變成怪物。我跟你說,我當時就站在塔樓上,看得清清楚楚。那兩個怪物殺光了我們所有的戰士,連一匹馬都沒有漏掉。”
“它們是妖怪,是魔鬼!它們從兩個變成許多個,成千上萬。它們身上所有部位都張著嘴,嘴裡還有無數的牙齒。你能想象嗎?像刀子一樣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