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二載3月初,橫亙西域的天山山脈已經披上了一層鮮嫩的綠色,南麓的一條大河也從冰封中解凍,湍急的河水夾著細碎的冰塊,撞在沿岸的山石上,發出一陣陣“啪啪”的聲響。
河岸邊的碎石灘上,幾個牧人裝束的男子牽著馬兒在汲水,離著百多步遠,兩個瘦小的身影伏在山石後面,只露出兩個烏黑的小腦袋。
“一、二、三、四、五,五口人,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二匹馬兒,還有兩頭,不三頭羊,弓矢五付、箭囊十五具,短刀七口,馬絆三付,長兵無,甲胄不明顯,應是藏在身下。”
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扳著手指數數,邊數邊在心裡記下,他的同伴似乎有些不認同,一開口竟然是女聲。
“羊是死的,皮都剝咧。”
男孩沒理她,自顧自地說道:“左手第二人應該是首領,禿發雙辮,身穿布袍,這是葛部一個五帳以上的頭目,其余的應該都是部民,這些人不像是哨探。”
“你說不是就不是?”女孩有些不服氣,她的漢話十分怪異,長相也與當地的漢人百姓不一樣,黑發深瞳,下巴尖尖,膚色暗紅中透著黑。
男孩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幾個人,嘴裡解釋道:“我爹說過,探子就算洗馬也不會一次都擠到河邊,至少應該留下一到兩人警戒四周,這裡離咱們的烽燧不到半日的馬力,當真有這麽蠢的探子,後面的敵人也強不到哪兒去。”
“是不是,看看不就知道了。”
女孩還是有些不服氣,身體蜷縮著往後退,借著山石的掩護,動作敏捷地退到了一棵筆直的大樹後面,只見她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雙手互相一搓,抱著樹乾便往上竄,當男孩反應過來時,她的小身體已經掩進了茂密的枝葉間。
“蠻女子。”男孩嘴裡嘟了一句,轉過頭繼續盯著河灘,過了一會兒,身後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女孩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回到了剛才的位置上。
“你錯了。”
“哪錯了?”
“這幾個人裡頭,有一個是漢人。”
男孩瞅了瞅遠處的身影,無論是穿著還是裝束,都沒有明顯的不同,可這個距離他看不清那些人的長相,自然不相信女孩的話。
“哪一個?”
“就是頭目邊上那個,和他講話的就是個漢人。”
“你怎麽知道?”
女孩的口氣十分肯定:“因為我見過他。”
“啊?”男孩回頭看著她,女孩繼續說道。
“這些人的確不是探子,後頭還有很多人馬,他們沿河谷扎營,這裡隻不過是寨子的最外圍,不信,你自己爬上去看。”
男孩將信將疑地退到那棵樹邊,學她的樣子爬上去,隻不過遠遠沒有她那麽輕松,好不容易爬到一根樹杈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眼前看到的景象嚇到了,差點從樹上摔下來。
只見遠處的河谷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牛皮氈子,那是一種牧民常用的宿營帳篷,平時捆在馬背上,由幾根木棍撐起來,裡面可以睡進去一到兩人,雖然比不得草原上的氈包,可勝在方便,更要緊的是,極為便於行軍!
難怪女孩說得這般篤定卻要自己親眼看一看,因為她不識數。
“快,快,他們發現了。”
女孩急促的呼叫聲打斷了他的思考,男孩忙不迭地抱著樹身滑下來,兩人飛快地朝樹林深處跑去,在那裡系著兩匹小馬駒。
“不過是兩個孩童,
說不準是來放羊的,隨他們去吧,沒有必要浪費我們寶貴的兵力。” 謀落阿勒帕可不是什麽隻管五帳的小頭目,而是擁有千帳的俟利發,如果葛邏祿部正式稱汗,他將會是特勤或是葉護的人選之一,相當於漢人的國相,可惜如今部落的頭人也隻敢自稱“俟斤”,也就是回紇部在強大的突厥汗國時所擔任的那個職務,他這個頭人的兄弟,自然隻能屈就了。
與他站在一塊兒的男子雖然也穿著皮袍,頭髮卻沒有梳成辮子,而是散開後用頭箍圈住,一張明顯的漢人面孔陰沉著,像是別人欠了他幾千錢似的,一張口也是不甚標準的突厥語。
“若是牧童,牲畜在哪裡?”
“你們漢人就是多疑,就算他們回去報信,也來不及了。”
謀落阿勒帕拍拍他的肩膀:“你只需要帶領我們拿下西州,切斷他們之間的聯系,在那位天可汗反應過來之前,摧毀這裡的一切,讓他們的大軍沒有立足之地,到時候,想怎麽打就能怎麽打,用你們漢人的話來說,沒有失敗的可能,對不對?”
“那叫立於不敗之地。”男子用漢話說了一句,又改成突厥話:“西州雖然沒有庭州守備那麽嚴密,可也有一支天山軍,五千人守一個州城,至少能撐上三個月。”
“所以,接下來就要靠你了。”
謀落阿勒帕跳上自己的坐騎,一鞭子抽在馬背後,幾個從人趕緊跟上去,漢人男子無奈地追上他們,快要接近營地的時候,隻聽他突然說道。
“把所有人都叫起來,跟我去搶漢人,快呀,快動起來呀。”
起源於天山的伊麗河是整個西域流量最大的一條河,從它的源頭一直到盡頭全都是水草豐盛的天然牧場,同樣也是利於灌溉的上好農田,可惜西州距離太遠,沒有辦法將漢人的天賦帶到這一帶來。
天山軍作為北庭三軍之一駐於西州,它下屬的幾個守捉城做為西州的屏障分守四周,最遠的一個就在遏索山下。
耶勒守捉城距離西州足有兩百裡,扼守著通往西邊的商道,這裡實際上也是大唐的國境線,因為出了城就再也沒有驛站了。
在這個沒有界碑的時代,隻有那些常年戍守在各個邊寨的戍卒才知道大唐的邊境線究竟在何處。
守捉之下是戍,耶勒守捉城所屬的五個戍中,又以乾坑戍最為偏遠,離守捉城約為五十裡,建在伊麗河的支流白楊河的交匯處,周長五十步,高四步,厚兩步有余,以山中所采巨石灌以米漿澆築而成,四角豎著箭樓,城門處設有甕城,離此不遠的商道順著河岸筆直地伸向遠方,這條本來應該十分繁忙的道路上,此刻卻沒有一個人影往來。
厚實的城牆上隻站了寥寥數人,張無價高大的身軀猶如一塊石碑,生生將牆體拔高了一截,他的目光盯著西去的方向,就這麽一動不動地站了將近一個時辰。
“戍副。”
一個軍士“蹬蹬”地跑上來,在他身後叉手行禮。
“人都回來了麽?”張無價頭也不回地沉聲說道。
“照你的吩咐,只在主烽上留了兩個弟兄,余者皆已撤回,總計六十二人。”
張無價“嗯”了一聲,乾坑戍做為西邊要衝,屬上戍額定編制50人,奉調參與吐蕃戰事後,因為劉稷的關系人數擴大了一倍,戰事一完又隨他進京,此時戍中主力盡皆不在,隻有他和一批傷員回到了西州。
當烽火被點燃時,從天山北麓的庭州一站接一站地傳過來,自然也會通過西州,當然了,與正當敵衝的庭州相比,西州暫時還算安穩,因為通常來說,北面的敵人要打過來,首先必須攻破那些密密麻麻的邊鎮,攻陷有著一萬二千人的瀚海軍駐守的庭州城,其次還要翻越一道天然的屏障。
天山。
可這並不意味著西州就能高枕無憂,地處最西邊的耶勒守捉首先進入了警戒狀態,他這個乾坑戍副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主官不在便當仁不讓地來到了這裡,有城無人怎麽辦,隻有一個法子,收縮兵力。
戍之下是烽燧,按十裡一烽的設置,乾坑戍所屬的六個烽燧共有守卒三十人,加上他從西州帶來的九名傷愈老卒和二十五名呷耍閌撬種興械謀Α
一共六十四人。
如果西州無事,這裡哪怕一個人都沒有也無妨,可是當商隊傳來的消息告訴他,前方的商路已經不安全時,他就知道,戰事比想像中來得更快,於是他馬上做出了收縮兵力的決定,將周圍六個烽燧的守卒全數撤到城中,隻留下主烽上的兩人做為觀察之用。
可他心裡很清楚,那是遠遠不夠的。
“籲!”
響亮的哨聲讓他抬起頭,位於左角的箭樓上,一個身影朝他揮動手臂,指尖朝向城外,他趕緊扭頭看了看,只見遠處出現兩個小黑點,他的手不自覺地按在了刀柄上。
“是卓瑪他們回來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咄骨利來到他身邊,身上已經換成了唐人的衣甲, 犀利的眼神遠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看得遠。
“後面沒有追兵。”
兩人一齊走下城牆迎出門去,很快兩匹小馬就到了他們面前,兩人上前一人一個將他們抱下來,張無價懷裡的男孩首先開口說道。
“爹,他們來了。”
“什麽人,有多少?”
“胡騎,不下千人。”
卓瑪在一旁補充道:“有個漢人為他們引路,我在象雄見過,是個很大很大的官兒。”
張無價面色一變,語氣又快又急。
“你們趕緊走,去西州報信,告訴他們,這裡最多能守上十天,若是十天之內救兵不到,就不用來了,照顧好你娘和阿姊。”
說完看了咄骨利一眼,後者搖搖頭:“沒有我們,你守不到十天。”
“阿爸,我們一起走。”女孩一下子急了。
“爹!”
張無價斬釘截鐵地說道:“來不及了,你們快走吧,這裡多少還能擋上一時。”
他的話音剛落,遠處就傳來了隆隆的馬蹄聲,兩人趕緊將他們重新抱上馬,重重地在馬臀上拍了一掌,小馬馱著兩人穿城而去,他們一邊朝門裡跑一邊大喊。
“關城門,全軍準備,迎敵!”
當城門被關上,守軍們站到城牆上時,城下已經被潮水般湧來的騎兵圍得嚴嚴實實,在這個孤島般的小城上,只剩了六十二個人,勉強能將城牆佔滿。
“轟”
兩道黑煙衝天而起,主烽上的烽火被點燃了,被他留在那裡的兩個守卒已經沒有了退路。
他們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