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陶虞臣交卷時, 已是申牌末刻, 紅日西斜。
雖然唐知府仍保持著飛快的閱卷速度, 但當看到他的文章時, 還是不由自主的停下來。伸手拿過卷子, 反覆讀了兩遍, 連連點頭又放聲大笑道:"閱此嘉文豈能無酒?快上酒來!”便有小吏端一觴水酒上來, 唐知府一飲而盡, 對陶虞臣道:"吾今日早下決心, 看不到一篇好文, 就絕不休息。若不是你, 老夫可能就要累死了。”說著大手一揮道:"今天就到這吧, 余下的卷子先交上來, 明日再看。”
很多考生都松了口氣, 當面閱卷給他們的壓力實在太大, 還是交上去回家等結果, 拖得一天是一天。
可沈默的鼻子都快氣歪了, 心說你這不是耍我嗎……因為下一個交卷的就是他。要知道不是誰都怕當面閱卷的, 像他這樣文章做得好, 人又長得像正面人物的, 還唯恐考官沒見過自己呢……就算八股文再客觀, 它也還是主觀題, 而印象分恰恰也是主觀分。
沈默心裡跟明鏡似的, 他知道這當然不是巧合。老唐之所以要耍自己, 純粹是因為自己拒絕加入‘越中十子社……就是那稽山書院的流動版。他清楚記得, 當時老唐便朝自己嘿嘿怪笑道:"你一定會後悔的……”
其實一見到老唐成了主考, 他便知道報應來了, 但考場不是說理的地方, 他只能悶著頭上去, 準備交卷走人……不過他也不太擔心:‘我可是老老實實答卷子, 就不信你能再否一個縣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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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沈默已經認命時, 身邊的陶虞臣卻拱手說話了:"先生不妨最後看看我身後這位的, 說不定還能看到一篇上好的文章。”比起二月縣試時, 他現在沉穩多了, 神態不卑不亢, 說話也很有分寸。
沈默十分吃驚的看向陶同學, 唐順之也頗為意外對陶虞臣道:"你好似是會稽的二魁吧?”
陶虞臣點頭道:"先生英明, 學生正是。”
"那麽你還?”唐順之饒有興趣的問道。雖然沒問全, 但當事人都明白, 他是在問‘你為什麽幫自己的對手?
陶虞臣灑然一笑道:"學生唯恐勝之不武。”
唐順之聞言一愣。旋即拍著他地肩膀哈哈大笑道:"陶虞臣。坦蕩君子也!”說著朝沈默擠擠眼。
沈默何等穎悟之人。立刻明白老唐在暗諷他瞻前顧後。顧慮太多。是個‘長戚戚地小人。差點沒氣暈過去。便朝陶同學拱手笑道:"陶兄真是重義懷德地君子啊。”
方才唐順之用《論語》裡地話暗諷沈默。現在沈默也用《論語》中地‘君子重義。小人重利、‘君子懷德、小人懷土。雙倍奉還給唐老頭。譏諷他光想著壯大組織。甚至不惜用職權威脅自己。實在是‘重利懷土地小人……所以說。沒文化地話。連別人罵你都聽不出來。更別提罵回來了。
兩人借著稱讚和感謝陶虞臣。完成了一次刻薄地對罵。偏生他倆都是極善隱藏地家夥。旁人根本聽不出一點端倪。只是可憐那厚道地陶君子。被兩個壞蛋當成罵仗地用具仍不自知。還在那謙虛道:"先生謬讚了。”"師兄過講了。
”
真是好人老吃虧, 壞蛋佔便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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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沈默和老唐也沒什麽仇, 不過是團夥內部矛盾罷了。人家陶同學都擺出那麽高的高姿態了, 唐知府也就像自個名字一樣, ‘順之了。
一拿到沈默的卷子, 唐知府本有些戲謔的表情一下子呆住了, 他萬萬想不到, 如此一個狡黠圓潤的沈拙言, 居然能寫出經年老儒一樣的卷面……那一筆一劃, 工工整整的館閣體寫出來的卷面, 就像印刷出來的一般, 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 這就足夠資格考取生員了。
縣府院三級考試, 畢竟只是科舉的預備考試, 所以考官重在考察學生的潛力。而能寫出這種字的人, 至少是耐心、刻苦、不怕枯燥的。就憑這幾樣素質, 功名只是早晚之事, 所以考官都樂意錄取這樣的學生。
吃驚過後, 再看沈默的文章, 迎接他的是更大的吃驚……只見他兩篇八股作的體制樸實, 書理純密, 音調和諧, 基調圓熟。每一個細節都恰到好處, 組合起來便是兩篇正法眼藏的時文……就是可以給天下[ 遮天 ]讀書人當程文的那種。
將沈默和陶虞臣的文章擺在一起, 唐順之細細對比品讀一番, 這才搖頭笑道:"有人說文如其
看未必。”說著一指陶虞臣道:"你明明是個老實Tl做得奇崛險峻, 讓人驚心動魄, 可謂詭道矣。”又看看沈默道:"你明明……更靈活些。”其實他想說‘你不老實, 但當著那麽多的考生, 這種話是決計不能出口的:"文章卻做得四平八穩, 堂堂正正, 可謂正道也。”
見天色已晚, 府尊大人這架勢也不會再看卷子了, 考生們便紛紛到一邊交卷, 然後再回來看熱鬧。
看到身周的考生越來越多, 唐順之乾脆提高嗓門道:"如果這是會試, 甚至是鄉試, 考官會毫不猶疑判定正道生出。”這些人名義上都是知府的學生, 他當然要盡一些點撥的義務了。
沈默卻心中不爽, 暗道:‘定然是欲抑先揚。
"但是, 府試只是一場入學考試, ”果然聽老唐話鋒一轉道:"評判的標準與正式科舉不一樣, 應該以考察能力為主。”
沈默心中一片拔涼, 暗暗哀歎道:‘六首夢啊, 這就先飛走了……
"所以, ”只聽唐知府沉聲道:"我宣布……”
考場一片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等待本屆府案首出爐的一刻。很多與陶虞臣認識的, 已經開始構思祝賀詞了。
卻聽知府大人不緊不慢道:"兩人同進五魁, 暫時不分勝負, 待本官將所有卷子看完, 再選出三個, 加試一場, 最終再排定座次。”
鬧了半天竟然是個‘待定, 這不是吊人胃口嗎?眾人紛紛失望的歎息道。
沈默卻已經麻木了……
眾人紛紛退場時, 唐順之突然叫住沈默, 用只有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道:"加不加入?”在旁人看來, 這是知府大人在對有前途的後學進行點撥, 都十分羨慕。
沈默堅決的搖搖頭, 輕聲道:"我不。”
唐順之氣得直翻白眼, 小聲道:"那就別怪我鐵面無情。”
"唯求公正爾……”沈默輕聲道, 說完向他行一禮, 便轉身離去。
望著他夕陽下無限拉長的身影, 唐順之神色古怪的笑了, 自言自語道:"不錯, 不錯。”~~~~~~~~~~~~~~~~~~~~~~~~~~~~~~~~~~~~~~~~~~~~~~~~~~
科舉考試既是腦力勞動, 又是體力勞動, 尤其像沈默這種吹毛求疵的, 更是對身心極大的負擔。他一考完就疲累欲死, 如果沒有姚老爹來接, 走回家去都是很大的負擔。
回到長子家, 沈默草草吃幾口飯, 對精心準備晚餐的姚大嬸說聲抱歉, 便回房倒頭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 仿佛身心都松緩許多, 沈默便又開始做夢, 這次他夢見唐順之帶著他的‘越中十子, 將自己綁去那艘船上, 逼著自己給王聖人磕頭, 還在自己腳心上刻上字……左腳是‘王門, 右腳是‘學人, 合起來便是王學門人。
只是腳心被撓得好癢, 讓他不由出聲直笑道:"癢癢, 癢癢……”
這一笑便醒過來了, 一看是沈京在用一根鵝毛撓自己的腳心, 他不由惱火道:"擾人清夢是要下阿鼻地獄的!”
沈京卻朝一邊的長子嘿嘿笑道:"學會了吧?下次就這樣叫他起床。”
長子認真的點頭道:"確實比我的法子又快又好。”
沈默不理這兩個損友, 順手拉開窗簾, 和煦的陽光便射到他的臉上。 他微微眯上眼睛道:"今天不錯, 太陽不毒。
”
"都過午了, 陽光當然不毒了。”沈京怪笑道:"你笑我日上三竿起, 自己卻睡到日下三竿。”
沈默有些不好意思, 便穿上鞋, 披衣起身, 轉移話題道:"什麽事?”
"府試的榜單出來了。”沈京道:"你是五魁之一, 但前五名沒有排定座次。”
長子接話道:"知府衙門來傳話說, 府尊大人晚上要宴請你們五個。”
沈默歎口氣道:"請大娘幫我下碗面條。”
"你去坐席哎, 還要先吃飯嗎?”沈京大驚小怪道。
"你見誰在鴻門宴上能吃飽了?”沈默冷笑道。
"有, 樊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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