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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雖然蘇雪說自己善飲, 卻沒有再飲酒, 而是一板一眼的向沈默, 請教起那‘良辰美景奈何天來。
沈默上一世也只是愛聽昆曲而已, 但真要說演唱一道, 連發燒友也算不上, 只能說是半個門外漢吧。
不過蘇雪並不在意, 因為昆山腔唱起來是很難的, 不是誰都像玉峰先生魏良輔那樣, 癡迷於這種下三門的玩意兒, 甚至連官都不做了。
她只需沈默將唱詞補全, 然後哼哼個差不多的調調, 就像‘良辰美景奈何天那段一般, 便能一點點推敲出來, 變成令人享受的真正藝術。
既然是答應人家, 要來續曲的。沈默自然沒有任何理由推辭, 便信手撚起根筷子, 輕敲著酒杯, 反覆低吟淺唱起來:"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這也是沒辦法的, 因為太業余, 所以不好放開喉嚨唱;因為記不清詞, 所以非得反覆唱, 才能想起一星半點來。
蘇雪也不急, 只見她展開薛.濤箋, 撚起細眉筆, 將聽到的每一個字都記下來。
反覆唱了幾遍, 沈默自覺找著點.調了, 終於也敢放開嗓子唱起來道:"是答兒閑尋遍, 在幽閨自憐。轉過這芍藥欄前, 緊靠著湖山石邊, 和你把領扣兒松, 衣帶寬, 袖梢兒揾著牙兒沾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 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磕磕絆絆, 好容易唱完了, 沈默.松口氣道:"這下可以了吧?”卻見蘇雪滿臉通紅的低著頭;再看那紙上, 只寫到‘和你把領口兒木……那個‘木是松的偏旁, 顯然寫到這兒停下的。
"怎麽了?”沈默奇怪問道, 心說:‘我好容易才想起來的, .你這不是浪費我感情嗎?
蘇雪抬起頭來, 目光中含著點點怒氣道:"大人, 蘇雪.雖然請您來船上求教, 卻沒有想過自薦席枕!”
沈默一陣錯愕, 再看看蘇雪沒寫完的唱詞, 這才.恍然大悟, 不由苦笑道:"蘇大家誤會了, 這真的只是原本的唱詞而已。”說著兩手一攤道:"所以那日我才戛然而止, 現在你跟我說, 要盡量把這個弄出來, 我才心無雜念的唱出來, 又怎是趁機佔你便宜呢?”
什麽‘扣兒松, 衣.帶寬, 袖梢兒揾著牙兒沾分明是n詞豔曲嘛!也難怪蘇雪會生氣;不過人家《牡丹亭》本來就是豔曲, 所以沈默也很委屈。
蘇雪看看他的眼睛, 相信了這種說法, 起身歉意道:"蘇雪過於敏感了, 請大人見諒。”
"無妨。”沈默搖搖頭道:"這曲子也就是擱現在, 退回三十年去, 是萬萬不敢唱的。”
"是啊, 世風日下, 人心不古了。”蘇雪幽幽一歎, 輕聲道:"聽人說, 三十年前金陵城裡, 滿是忠厚長者, 然而時至今日, 已經皆是油滑市儈之輩了……”
太祖皇帝以他強大的個人能力, 為子孫設計了一套面面俱到的統治體系。在經過初期的正常運行後, 這套刻板、機械、欠缺經濟眼光的系統, 便開始顯示消極的一面。洪憲之治後, 政權每況愈下, 各種‘祖製引發的矛盾紛紛凸現。從中央到地方, 從軍隊到官府, 貪汙橫行, 屍位素餐, 大明王朝的政權一派死氣沉沉, 充滿了腐朽味道, 這使得維護這一制度的道德lun理、宗法觀念, 亦被嚴重動搖。
另一方面, 城市經濟的繁榮, 市民階層的壯大, 尤其是東南沿海的工商業無比活躍, 明顯顯示出一種, 迥異於以往的新鮮活力。代表這股新興勢力的思想家, 以王艮為代表的王學左派應運而生, 造就了一批禮教社會的叛逆者。他們朝著封建禮教, 發起了猛烈抨擊, 一切傳統觀念, 來了個大顛倒, 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天珠變 ]!
這也是王學被朝廷視為異端、幾度禁毀的根本原因所在!
當無法從正面訴求, 文學便成為迂回的戰場, 一向被視為雕蟲小技的小說戲曲, 因為容易隱晦的批判現實, 受到了青睞, 一變而與傳統的儒家經典並列, 社會地位空前提高。從沒有任何一個年代, 通俗小說能像現在這般, 登堂入室, 風靡文壇, 深入社會各個階層, 得到公認, 官僚大吏帶頭刊刻。
就小說戲曲的題材而言, 包括非現實題材的歷史、傳奇, 和神怪故事;以及直面世情的現實題材, 包含公案和世情。
現實題材的戲曲小說, 可謂是當代的一面鏡子, 比起其他題材, 更直接的體現了統治集團的驕奢n逸、忠奸鬥爭、社會、政治黑暗、市井生活的芸芸眾生, 聲情畫貌, 情趣心態, 盡入筆端, 構成了一幅生動的社會生活的風俗畫卷。
其中又以反映愛情婚姻題材的作品最多, 與之前維護禮教的作品不同。它們從肯定人的生存[ 永生 ]價值出發, 大膽肯定人的為正當要求, 描寫青年男女突破封建禮教的樊籬, 追求摯著的愛情生活, 帶有明顯的人文色彩, 乃至標志著一個時代的覺醒。
然而, 也不能高估其作用。因為剛剛萌生的新興勢力, 雖然重視自身的價值, 想要與傳統勢力抗爭, 比如他們寫情寫性, 批判虛偽, 就是直指‘存天理、滅人欲的反動理學。
但他們卻看不到為之奮鬥的美好前景, 或者說, 沒有人有能力, 為他們提供一幅美的藍圖。觸目所及, 盡是瘡痍, 腐朽不堪, 揭露抨擊有余, 卻不知該如何抗爭, 如何追求建樹, 於是尋求逃避、及時行樂的思想大行其道。便產生許多長篇累牘、恣意刻露的n穢描寫, 甚至出現了通篇n亂, ‘著意所寫, 專在的一批n書豔曲, 更是被理學之士在私下鑒賞的同時, 明面上又大加批判!
這樣的東西, 是無法被老百姓真正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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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蘇雪才會有, ‘世風日下, 人心不古的感歎。
然而她終究還是太愛這段曲兒了, 起身坐到琴前, 輕挑慢攏彈一段, 便問沈默道:"是這個調嗎?”
沈默輕輕搖頭, 她便重新彈過, 直到沈默感覺差不多了, 她還要細節上微調一下, 務求讓他感到完美。
沈默感動於她的執著追求, 心中已無任何私心雜念, 便不厭其煩的聽, 聽完了提意見, 幫她一點點完善這曲子。
時間飛快流逝, 短短一段曲子, 卻耗去了兩人一夜的時間, 等到終於告一段落, 東方已露魚肚白。
蘇雪又將曲子連貫彈了一邊, 沈默凝神傾聽完畢, 微笑道:"我聽著這已經是最好了, 但顯然還不夠, 日後的精益求精只能靠蘇大家自己了。”
"大人叫我蘇雪吧……”完成了這樁心願, 蘇雪如釋重負, 絲毫不見疲憊。
"好, ”沈默點點頭, 看看外面的天色道:"我也該走了。”
蘇雪的神情稍一頓, 便輕輕點頭道:"我送大人。”便款款起身。
沈默也起身, 伸個懶腰道:"能告訴我, 昨天晚上是怎麽回事嗎?”
"什麽……怎麽回事兒?”蘇雪表情慌亂道。
"你昨天的行為很反常, 提出那等奇怪的要求且不說, 單看你進去內艙時心事重重, ”沈默目光炯炯的望著她道:"為什麽出來時卻又釋然了呢?”
蘇雪本想搪塞過去, 卻轉念一想, 反正我要死了, 弟弟妹妹也活不成了, 卻也不能再讓那幫壞人逍遙法外了!
面色數變之後, 她便緩緩道:"也罷, 到了現在也沒什麽好瞞的了。”說著坦然的望向沈默道:"其實我是個女間。”
"間諜?”沈默微有些意外, 但不算太震驚。
"是的, 當初我在金陵城, 被一個貴人的子弟糾纏不放, 有人幫我脫了身, 又花了重金為我贖回賣身契。”蘇雪輕聲道:"我知道, 這不見得是好事兒, 便問他們, 要我做什麽。”說著看沈默一眼道:"他們便讓我接近大人, 爭取把大人迷倒。”
沈默心中不禁奇怪, 不知他們為何此番信心, 難道自己真的長了個好色如命的樣子嗎?
"我當然不回答。”蘇雪繼續道:"誰知他們已經將我在老家的弟弟妹妹抓了起來, 以此逼迫我就范。”
"你弟弟妹妹救出來了?”沈默問道。
蘇雪垂下頭, 緩緩搖動道:"沒有……”
"那為何?”
"因為事到臨頭, 我發現自己做不到……”蘇雪緊緊咬著下唇, 強抑著內心的悲苦道:"佛說眾生平等。無分貴賤, 不論親疏都是一樣的人命, 如果用別人的性命換取自己……弟弟妹妹的性命, 不過是將自己的痛苦, 轉嫁到別人身上罷了, 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呢?”
沈默雖然不認同她的想法……如果有人要他拿別人的性命, 換取自己親人的安全, 他會毫不猶豫的去做。但這並不妨礙他對蘇雪這種好人的尊敬, 不由肅容道:"令弟妹在什麽地方?”
"應該就在附近, ”蘇雪小聲道:"昨天……應該說是前天夜裡, 還讓我見了一面哩。”
"你把他們的樣子給我, ”沈默沉聲道:"我幫你找找看……”
蘇雪心中升起一絲希望, 畢竟對方是一府之尊啊。想象卻又搖頭道:"茫茫人海, 去哪裡找?”
"就算找不到, 也至少能讓那些人投鼠忌器。”沈默一擺手道:"你放心, 只要在這個蘇州城, 我就一定能找到。”
"那, 就麻煩大人了。”蘇雪起身進去內艙, 不一會兒拿出兩幅畫像, 上面是兩個十來歲的小孩兒, 一男一女, 眉目都與她相肖。
"嗯。”沈默看一眼, 便收起來道:"你也跟我走吧, 我給你找個安全的地方, 以免那些人加害。”
蘇雪輕輕搖頭道:"我得在這裡迷惑他們, 以免狗急跳牆, 加害我弟妹。”說著淡淡一笑道:"大人放心, 蘇雪風塵裡漂泊這些年, 自有防身的本事, 他們動不得我。”
沈默想想道:"市舶司正好要組建樂隊和舞蹈, 我想你擔任教習, 這樣就不引人生疑了。”這人真虛偽, 明明是在挖角兒, 卻還要讓人家覺著, 是在為她著想。
蘇雪果然十分感動, 緩緩點頭道:"大人盛情厚意, 小女子欣然願往, 只是為免那些人起疑, 還是過些時日的好。”
見她堅持, 沈默也不再勸, 告辭道:"好, 我會派人暗中保護你的。”
說著便出了船艙, 只見外面已經天光大亮, 湖面上遊船畫舫靜靜停泊著, 卻是狂歡一夜的人們還在夢想之中。
三尺靠了過來, 將大人接上船, 蘇雪站在甲板上, 向他輕輕招手, 便似與情郎揮別的女子一般, 引得三尺等人一陣偷笑, 暗道:‘看來大人昨夜爽到了。
沈默也不與他們澄清, 若是讓人知道, 他竟與蘇雪一夜裡坐而論道, 手都沒碰一下, 豈不是要成為笑話?
沈默的船離去後, 蘇雪在甲板立了片刻, 便走回艙中, 垂首坐在古琴前, 良久, 良久……
突然一滴淚珠, 恰好落在了琴弦上, 發出極輕微的顫音。接著便如斷了線的珠子, 開始接連滴在琴上。蘇雪無聲的哭了, 她緊緊按住胸口, 卻也無法壓抑對弟妹的愧疚, 以及對死亡的恐懼……聽那人說, 如果不把情蠱放出去, 便會反噬自身, 七竅流血, 腸穿肚爛而死!
除了對沈默說的理由, 她之所沒有按照陸績說的做, 是因為像這個年代的所有人一樣, 蘇雪是相信有蠱存在的。她不想讓自己的身子, 用來做這種邪惡的勾當, 以至於下輩子也無法超生。
一個人的時候, 蘇雪沒了昨夜裡那種‘朝聞道, 夕死可矣的執著, 也沒了‘己不欲為, 勿施於人的清高, 只剩下一個可憐的弱小女子, 躲在船艙裡心揪到哭泣。她雖然已經打定主意, 姐弟三人到陰間相聚, 但事到臨頭, 怎能舍得這風花雪月的世界, 舍得她的琴, 她的曲?
蘇雪哭著哭著, 竟然靠著古琴睡去了……
湖面上的遊艇畫舫全都開回城去, 陸家兄妹也不敢白天和她接頭, 偌大的金雞湖上, 只剩她一艘小舟, 孤單伶仃, 形影相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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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蘇雪的描述中, 沈默幾乎可以斷定, 又是那陰魂不散的陸績, 他出離的憤怒了, 當初看在陸炳的份兒上, 他權且饒恕了那混帳。誰知那家夥竟把自己的忍讓當成了害怕, 變本加厲的再三加害於自己!
有道是再一再二不再三, 這陸績已經是第三次準備對自己不利了。沈默已經忍無可忍, 不能再忍, 他面色陰沉的對三尺道:"姑息養奸的事情, 不能再幹了, 對於敵人就得徹底毀滅!”
三尺收起慣常的嬉皮笑臉, 沉聲道:"請大人吩咐!”
"立即發動所有的線人, 查找這兩個孩子!”沈默下令道:"還有那個陸績, 把他各個樣子的畫像都發現去, 一有蛛絲馬跡立即來報!”
"是!”三尺沉聲應下。
身為蘇州城的長官, 又掌握著各行各業的命脈, 沈默可以放開手腳, 安插明暗眼線, 布控整個城。事實上, 早在半年前, 他便已經開始這樣做了, 不太困難的, 便打造出一支真正監控蘇州的力量, 甚至了錦衣衛在蘇州的諜報能力, 這是朱十三親口承認的。
現在沈默已經徹底掌握了蘇州, 在這片土地上, 他才是唯一的大佬, 怎能容許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自己的主意呢?
伴著他的一聲令下, 全城暗潮湧動, 車、船、店、腳、衙、乞丐、女, 全部瞪起了眼睛, 不到半天功夫, 便有消息回饋上來……
瀟湘樓裡傳來消息, 說很多人都見到畫像上的‘老頭說他是蘇大家的叔叔, 時常進出她的住處。
也有碼頭上的消息, 說有船老大見過這兩個孩子, 就在前幾天, 似乎被人販子拐賣到蘇州城。
又有客棧的消息, 說見到人販子住進了自家店裡, 為首的是一個坐輪椅的黑衣男子……
有用的情報一條條浮現出來, 得到的都不是十分困難, 但不去探尋, 就永遠不知道。這讓沈默感到, 有必要在手下中, 專門培養個情報頭子了。現在負責的三尺太跳脫, 並不適合這一行……
當然現在還得湊活著, 他對三尺下令道:"立即暗中包圍那裡, 抓住那個輪椅男, 讓他交出孩子!”想來那輪椅男既然坐上輪椅了, 應該比較容易逮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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