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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開堂問案。
‘咚咚咚隨著驚堂鼓響了三通, 十二個身材魁梧, 狼眉豎眼, 頭戴黑紅帽、鬢插雉雞翎, 渾身皂紅公服, 腳蹬高底黑靴;手持水火長棍的衙役, 分兩列、面對面站在堂下。
一身正五品官服的沈默, 端坐在大案之後, 頭頂是‘明鏡高懸匾, 身後是江海水牙, 旭日東升的巨幅屏風, 將年輕的府尊大人, 映襯的威嚴無比!
沈默深吸口氣, 拿起桌上的驚堂木, ‘啪地一聲, 重重一拍道:‘升……堂!
‘威……武……三班衙役的水火棍搗在地上響聲一片。
"帶人犯黃七……”沈默朗聲道。
一陣‘嘩啦啦的鎖鏈擦地聲響過, 一個蓬頭垢面的瞎子, 被兩個衙役一左一右夾著, 帶上大堂, 往後膝窩一踹, 便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人群裡‘嗡的一聲沸騰了……審案是在二堂, 閑雜人等是看不到的, 但今日是‘子殺父的人倫大案, 驚天動地的大事件, 所以按規矩, 每街每坊都要派出代表旁聽, 回去還得向鄰舍宣講, 以儆效尤。
沈默微一皺眉, ‘啪地一拍驚.堂木道:"各色人等保持肅靜!”
衙役們便一齊將水火棍往地磚.上一戳, 發出震懾人心的‘哢哢聲, 讓外面人等脊梁一陣發麻, 仿佛要被打屁股一般, 馬上鴉雀無聲。
‘靠, 怨不得都想當官, 這感覺實.在是太爽了。沈默胡尋思一句, 便正色道:"來呀, 帶苦主……”
一個與那瞎子容貌相肖, 但年紀相近的男子也被.帶入大堂, 跪在黃七左邊, 口稱‘青天大老爺做主!
"苦主何人?”沈默出聲問道, 雖然是多此一舉, 但程序.不可廢。
"小民吳縣通安坊石橋街東數第三戶, 叫黃十。”那.苦主道。
"所訴何事?”沈默問道。
"小人那禽獸不.如的哥哥黃七, 弑父!”黃十帶著哭腔道:"於大前天, 將我那老父親殺害了!”
人群登時喧嘩起來, 雖然此事已經傳得紛紛揚揚, 但聽到苦主親口說出來, 還是無比震撼。
驚堂木‘叭的一聲響, 人群才重又安靜下來。沈默又問那瞎子道:"那戴枷者何人?”這一問主要功能是驗明正身。
瞎子道:"罪民黃七。”
外面圍觀者一起‘咦了一聲, 原來回話應該是‘草民黃七或‘草民不知身犯何罪等等, 而這黃七的回話則是"罪民黃七。大老爺還沒判案呢, 怎麽自己就認罪了?
沈默臉一沉道:"你犯有何罪?從實招來。”
只聽那黃七垂首道:"罪民犯有弑父之罪, 自知罪孽深重, 不敢有絲毫隱瞞。青天大老爺, 罪民所犯罪過件件屬實, 理應千刀萬剮。”
這下不光是聽眾, 就連三班衙役也面面相覷, 以他們多年經驗來看, 只要一上堂, 幾乎所有被告都是百般抵賴, 無理爭三分的死不認帳。
今天這被告怎就成了原告一般搶著認帳?生怕誤了投胎麽?可把眾人給弄糊塗了, 沈默卻不動聲色道:"罪民黃七, 依照大明刑律, 凡謀殺父母, 皆凌遲處死。你準備挨這三千六百刀了麽?”雖然語氣平淡, 但字裡行間的殺伐之氣, 依然讓人不寒而栗。
那黃七果然嚇得如篩糠一般, 汗珠子眼看著往地下淌, 卻仍然不改初衷道:"罪民知道, 罪狀屬實, 請大老爺發落。”
真是唐僧坐著豬八戒, 奇了怪了, 大家心說, 還沒見過人犯上來就把自己定了罪的。卻也紛紛感到失望, 這案子肯定不用再審了, 實在是無趣啊。
果然, 見府尊大人好像也信以為真了, 對那瞎子黃七道:"你真是罪大惡極, 活該千刀萬剮, 本官決定了, 盡快將你凌遲。”
嚇得黃七癱軟在地, 篩糠似的直打哆嗦。
便聽沈默又道:"你是不要指望再生還了!還想見什麽人?本官法外開恩, 叫來和你訣別吧。”
黃七涕淚交加道:"沒有了, 我生無可戀。”
"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想念嗎?”沈默道:"他就在外面呢。”說著也不管黃七同不同意, 便命人將黃七的兒子帶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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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 黃七的兒子被傳來了, 畏畏縮縮地站在瞎眼父親的身邊。只聽沈默沉聲道:"你們父子有什麽話就快說罷, 今天可是最後的機會了!”
聽罷這話, 兒子抓住了黃七的手, 低頭抽泣起來。黃七一雙無神的眼中, 留著渾濁的淚水, 顫抖著摸索兒子的臉道:"兒啊, 以後可要好好做人, 只要你今後安分守舊的過日子, 爹爹我此去也沒什麽牽掛了。”說著低聲哽咽道:"不要想念我, 我眼睛瞎了, 也不值得想念……”可能是想起那可怕的千刀萬剮,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 緊緊攥著兒子的胳膊, 仿佛要發泄什麽一般, 他的兒子依舊神色淒然而又慌亂, 一語不發地低著頭, 任由父親捏著。
沈默立即喝令他兒子退下。瞎子不放手, 兩個衙役便上前, 將那孩子倒拖出去, 孩子始終一言不發, 任由衙役將自己拖走了。
黃七以為接下來就是宣判了, 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等著, 黃十和一乾觀眾也屏息等著, 卻想不到府尊大人一點也不急, 竟然拿起一本書, 看的津津有味, 仿佛忘了這是在大堂之上了。
耐心等了片刻, 人群開始交頭接耳, 心說:‘這是唱的哪一出啊?怎麽看起書來了?一邊做筆錄的歸有光也看不下去, 小聲提醒道:"府尊, 咱們是不是該宣判了?”
"哦……”沈默擱下書, 不緊不慢道:"把人犯帶到後堂去。”
那黃十登時急了:"大人, 您怎麽不宣判呢?”
"本官斷案, 豈容草民插言?”沈默瞥他一眼道:"掌嘴!”便有兩個衙役上去, 不由分說將其牢牢擒住, 用一尺長一寸寬的小板子, 猛抽那黃十的嘴巴。
兩下便把他的唇打成了肉腸, 痛得黃十嗚嗚叫道:"別打了, 我閉嘴, 我閉嘴……”衙役又打了幾下, 才把他放開, 痛得他抱著頭在地上蠕動, 卻一點動靜不敢發出。
過了一會兒, 沈默才命人將那黃七之子喚回來, 待其一上堂, 便號令左右拿下, 摁倒在地, 拔下褲子, 就要打板子。
嚇得那小子哇哇大叫道:"為什麽要打我?”
"為什麽?”沈默重重一拍驚堂木, 鐵青著臉怒吼道:"剛才你父親把一切都招認了, 是你打死了你祖父, 還想要你父親來抵罪, 還不從實招來, 免受皮肉之苦!”
此言一出, 滿堂一片安靜, 就連那銜著兩根肉腸的黃十, 也瞪大眼睛, 難以置信的望向自己的侄子。
衙役們適時一起猛敲水火棍, 暴喝道:"招!”
把那黃七的兒子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哆嗦著道:"確實是我打死了祖父, 但我父親前來投案認罪是他自己的主意, 這跟我不相乾, 請大人饒命!”說完連連磕頭。
極靜的場上嘩然一片, 對這突然而來的變故, 所有人都難以置信, 一時間議論紛紛, 喧鬧如菜市場一般!
"肅靜!肅靜!”沈默猛拍驚堂木道:"再有喧嘩的, 一縷掌嘴!”
一看鴨巴子似的黃十, 眾人陡然止住聲音, 唯恐也獲贈兩根大肉腸。
沈默望向那黃七的兒子道:"還不從實招來, 免一頓皮肉之苦。”
那孩子還不滿十六歲, 早已經被嚇傻了, 聞言便竹筒倒豆子一般, 將事情的原委講出來:原來他們家別無他業, 靠著一個工場, 幾張織機為生, 但由於他父親是瞎子, 素為祖父不喜, 所以向來偏愛他叔叔, 將工場交給叔叔管。而他叔叔更是刻薄, 一個子兒都不給沒有勞動能力的父親……
與叔叔家懸殊的貧富差距, 讓這少年十分痛苦, 便把這筆帳都記在偏袒叔叔、歧視父親的祖父身上, 祖孫倆關系極為惡劣, 最終有一天, 在一次劇烈的爭吵之後, 用自己削尖了木劍, 從背後襲擊了祖父。當時家裡只有他父親一人, 發現此事可嚇壞了, 但為了兒子, 就想出了替罪的辦法。
沈默這才讓人將那黃七帶回, 見兒子已經全盤招人, 黃七也沒法再隱瞞下去, 將代替兒子頂罪的事實供認不諱, 最後俯首泣曰:"大人, 都說是子不教父之過, 請大人看在孽子還未成年, 不懂事的份兒上, 饒他一條性命, 懲罰我這個教子無方的父親吧。”
沈默看一眼那面如死灰的少年, 沉聲:"案情已明, 暫且將此父子二人收押, 今日公審到此結束, 結果待本官斟酌後, 擇日宣判。”說著意味深長的看那黃十一眼, 一拍驚堂木道:"退堂!”
眾人雖然意猶未盡, 隻好一齊跪送府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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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押房中, 沈默、王用汲、歸有光三人對坐, 歸有光笑問道:"大人怎麽確定是那黃七的兒子呢?”
上首大案後的沈默, 已經除下官服, 換一身大襟、右衽的淡藍色便袍, 啜一口香茗道:"那是凌遲之罪, 若不是為了骨肉至親, 誰願意代人受過?”說著擱下茶盞道:"昨天過午叫來了死者的女兒, 也就是黃七的妹妹, 我詳細詢問了他們家的關系情況, 就猜測真正的凶手是他的兒子, 所以今天故意讓他們生離死別, 一看那少年不自然的舉動、不符常理的神情, 我心裡就有了譜, 再趁他心神不寧之時追問, 自然水落石出了。”
"大人英明!”兩人心服口服道:"我等所不及。”
"不要說這個, ”沈默搖搖頭道:"先說說這個案子該怎麽判吧?”
"按大明律, 殺害祖父母者, 與殺害父母同罪, 當凌遲處死。”王用汲道:"又有‘凡知同伴人、欲行謀害他人、不即阻當救護、及被害之後、不首告者、杖一百。”頓一頓道:"所以下官的意思是黃七杖一百, 就不追究他代人頂罪的責任了……畢竟虎毒不食子, 父親想保護兒子, 也是人之常情。”
"說的好, ”歸有光道:"我讚同潤蓮這一判。”
"那他的兒子怎麽判?”沈默問道。
"這個……”王用汲躊躇道:"他馬上就十四歲了, ‘恤幼這一條, 已經不能適用了, 所以沒有輕判的理由。”
"看來你是支持凌遲?”沈默道。
"是的。”王用汲點頭道:"這是人倫大罪, 如果不從重判決, 難以平民憤, 彰教化。”
"震川公呢?”沈默問歸有光道。
"下官基本同意潤蓮的看法, ”歸有光尋思片刻道:"不過畢竟是個十幾歲的少年, 用凌遲似乎有些不妥……念其年幼, 判個絞刑吧。”說著沉聲道:"這個案子已然如此, 報去省裡, 按察司定然會加重判決, 最後應該會是‘斬立決。”
說完, 與王用汲一起問沈默道:"大人怎麽看?”
"其罪可恨, 其情可憫……”沈默搖頭歎息道。
聽了沈默的話, 王用汲道:"大人, 那暴戾少年如此滅絕人性, 萬萬不能寬恕, 也無法寬恕的!”
"我知道!”沈默沉重的點點頭道:"但一命換一命就可以了, 就不要把他的父親也賠上了, 吩咐他們行刑時棍子落輕點。”
歸有光道:"大人, 您就是要救人, 也不能用這法子啊, 不然外人只會以為是下面人同情黃七, 反倒會覺著您過於嚴厲了。”
"你說的有道理, 那就杖三十吧。”沈默點頭道:"讓他們不要傷人。”
"這樣可以。”歸有光點頭道。
"還有, ”沈默道:"根據黃七的妹妹反映, 其實他們父親早就不管帳了, 都是黃十的媳婦管錢, 而對黃七一家苛刻的, 恰恰就是黃十的媳婦, 這女人又每每以‘父親不許為借口, 不給黃七應得的生活費, 還挑唆父親與黃七的關系, 結果導致父子關系越來越僵, 讓黃七的兒子信以為真, 誤將祖父當成了仇人。”
"說起來這個悲劇, 離不開黃十和他女人的作孽。”說著指節輕輕一扣桌面道:"不能讓他們得意, 否則以後哪有黃七的活路?”
"就算這個說法是真的, ”歸有光道:"我們也沒法治他們的罪, 只能譴責一下罷了。”
"譴責有什麽用?”沈默沉聲道:"等著吧, 過上十天半個月, 他們自己就該把把柄送上了。”說著小聲道:"派人盯著黃家, 一旦黃七的老婆被攆出來了, 就把她找來。”
"大人……”歸有光老於世故, 仿佛有所醒悟道:"您要釣魚嗎?”
"不錯。”沈默翻翻白眼道:"我是薑太公釣魚, 願者上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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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再次過堂, 待苦主黃十在堂上站定, 沈默剛要帶人犯, 外面登聞鼓響。
沈默停止審案, 命人將擊鼓之人引進來, 那黃十一見那來人, 不由變了臉色, 心說:‘這女人來幹什麽?來者正是剛被他攆出家門的大嫂!但是嘴巴到現在還沒消腫, 打死他也不敢多嘴。
沈默問她是什麽人, 所告何事?
女人哭道:"民婦黃李氏, 狀告叔叔黃十一家, 將我無辜趕出家門。”
"可有此事?”沈默問黃十道。
"她男人和兒子都犯了罪, 收了監。”黃十道:"她還有什麽資格在我們黃家住下去?”
"哦, ”沈默頷首道:"是這樣子, 那好吧。”說著一拍驚堂木道:"帶人犯黃七。”
黃七便被帶將上來, 沈默便宣判道:"黃七, 你包庇弑祖凶手, 並妄圖替其頂罪, 按律當杖責一百, 然父子之情乃是人之大情, 你身為父親, 願代子受過, 也算有情可原, 故而減為杖三十, 你可有異議?”
如此輕判, 黃七自然沒有異議。
沈默又看向黃十道:"待行刑之後, 你哥哥便可以開釋, 你還不想讓他夫妻兩個回去嗎?”
黃十知道不能硬抗, 便退讓道:"可以。”
沈默又問道:"你父親可留下遺囑?”他敢打賭是沒有的。
"什麽遺囑?”黃十懵懂道。
"看來就是沒有了, ”沈默沉聲道:"來人, 把黃家的財產清單呈上來。”
衙役便將一張紙呈到大人面前, 沈默看一眼道:"你家共有宅院兩處, 織機九台, 對嗎?”
"大人, 我們家就一處房產, ”黃十臉色蠟黃道:"織機也只有五台呀。”
"大膽!”沈默一拍驚堂木道:"你們兩公母瞞得了那糊塗老爹, 還想瞞過本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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