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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直隸, 蘇州府。距離糧食開始漲價, 已經過去半個月了, 現在的糧價是紋銀五兩四一石, 據府志記載, 蘇州城歷史上的最高糧價, 出現在當年太祖皇帝圍困張士誠時, 在第八個月、城破之前, 達到了四兩八一石。
"能輕易打破歷史記錄, 本官感覺很欣慰。”沈默翻弄著一本府志道:"現在已經是前無古人, 我希望能夠再漲一些, 能漲到十兩八兩, 那絕對就後無來者了。”說著一臉自豪道:"從此這項記錄便為我獨佔了。”
歸有光這個汗啊, 心說大人不會得了失心瘋了吧。
看到他的表情, 沈默道:"別這樣嘛, 我也不過是苦中作樂, 不然真要給憋死嘍。”說著趴在桌子上, 雙手抱頭道:"老歸, 你說這麽多年倭亂, 咱們南方吃飯都沒成為問題, 怎麽現在拿著錢都買不到糧食呢?”
"大人, 胡部堂不是給我們籌糧了麽?”歸有光問道。
"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你。”沈默抬起頭, 一臉思索道:"你說他沒籌吧, 但據說已經給我們張羅了十船糧食, 但你要說他籌了吧?這麽點糧食夠幹啥的?”說著低聲罵一句道:"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他要是能指望上, 老母豬都能上了樹。”
"湖廣呢?不是說胡部堂和湖廣巡撫是同年嗎?”
不提湖廣還好, 一提湖廣, 沈默便垮下臉來, 道:"不用指望了, 想想湖廣出過哪位皇帝吧?”
從三皇五帝想到朱元璋, 歸.有光最後給出個答案道:"陳友諒?”
沈默拿頭磕桌子道:"你存心的是.不是?陳友諒那算皇帝嗎?”說著也不賣關子了, 道:"當今的潛邸在哪?”
"哦……”歸有光使勁拍了自己嘴巴.一下道:"我怎麽把這茬給忘了?”嘉靖在進京以前, 是在湖廣安陸做‘興王的, 當然這個興王也不是他掙的, 而是他爹朱祐杬的封號。身為成化帝的第四個兒子, 輪不到朱祐杬繼承皇位, 便到湖廣安陸就藩, 當時他的侍衛長, 叫陸松。
後來朱祐杬的王妃生了嘉靖, 便讓陸松的老婆給.他當奶媽。而陸松的老婆之所以有奶, 是因為她剛生了兒子, 兒子的名字叫陸炳。換言之, 從嘉靖他爹到安陸開始, 到嘉靖離開安陸的三十年間, 陸家都是在湖廣度過的。
當然了, 王爺都是被圈養的, 沒人瞧得起, 人們更是.普遍認為倒了八輩子霉才會攤上一沒前途、二沒油水的王府官, 所以當初陸家父子肯定是被無視的。
但架不住嘉靖人品大爆發, 竟然從藩王變成了.皇帝, 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陸炳也成了皇帝的奶兄弟, 權傾天下[ 遮天 ]的一品大員!當朝兩尊大神之一……‘要想升官發財, 拜嚴格老, 要想平安無事, 拜陸太保, 這都是黃口小兒皆知的秘密。
一時間, 沾親的、.帶故的、認識不認識的, 都來跟陸炳和陸家攀親戚、拉關系了, 仿佛整個湖廣都是他們家親戚一般。結果就是, 陸家在湖廣說話, 比在浙江還好使……
沈默不禁回想起這陣子的一幕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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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前, 知府衙門後院一間有鐵窗的柴房裡。
"你放了我, 我就寫個條子, 讓湖廣給你送糧食。”, 陸績毫無囚犯的自覺道。
沈默笑道:"你家有個仆人姓胡名廣嗎?”
"真笨。”陸績撇嘴道:"我說的是湖廣布政使司。”
"我拿銀子都買不來糧食, 你憑什麽打個白條就弄來?”沈默翻翻白眼道。
"因為我姓陸。”陸績驕傲的笑著, 嘴角劃出一道好看的弧線, 那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 讓沈默十分的不爽:"你還不知道吧?歷任湖廣巡撫, 進京面聖前, 都會先見我叔叔, 如果我叔不見他們, 他們就不敢上任。”
沈默的心一下子沉下去, 暗道我怎麽把這茬給忘了?
看到他面容一緊, 陸績更加高興了, 竟然連被囚禁的鬱悶也一掃而空, 趕緊趁熱打鐵道:"快把我放了吧, 我現在就給你寫條子。”
"好吧, 只要你能寫個條子。”沈默一臉無奈道:"我會放了你, 然後給你賠不是, 還可以任你處置的。”
"真的?”陸績兩眼光芒閃爍,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沈默成了精的人物, 豈能讓他給騙了, 呲牙一笑道:"我隨便說說, 你別當真。”
"你!”陸績登時雙眼圓睜, 抓住窗欞道:"你在消遣我!”
"你不也一樣在消遣我嗎?”沈默哂笑一聲道:"我相信湖廣巡撫可能給你陸家面子, 但也不是只要姓陸就可以擺布。”
"你!”陸績氣得直哼哼, 瞪眼道:"告訴你, 陸家現在的外事, 就是由我做主!”
"那你家就離完蛋不遠了。”沈默臉上掛著可惡的笑容道:"怎麽人才凋零到這個地步?”
陸績火冒三丈道:"沈拙言!你狗眼看人低!”說著使勁拍打窗欞道:"我就是、就是、就是陸家的外當家!”
"強也沒用, ”沈默哂笑道:"你連閩浙海商的後台有哪幾家都不知道, 算什麽陸家當家的?”
"誰說我不知道?”陸績怒發衝冠, 脫口而出道:"除了我們家, 還有吳嚴王鄢、周謝馮趙八家……”說完突然猛醒, 緊緊咬住下唇, 玉面瞬間漲得通紅, 一邊懊喪的把腦袋往窗欞上磕, 一邊咬牙切齒道:"你奸詐!”
"你愚蠢。”沈默聳聳肩膀, 微微搖頭道:"跟你玩真的很沒有成就感。”說著吩咐鐵柱道:"把這個傻蛋送到大牢裡去吧, 免得老爺我的衙門裡傳染了呆氣。”
"沈拙言, 你混蛋!”陸績感覺自己像一個吹漲了氣的皮球, 隨時都會爆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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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打擊別人, 得到滿足快樂的沈大人, 一回到簽押房, 便見歸有光愁眉苦臉的迎上來道:"大人, 三個監牢都滿了, 海大人還不停往衙門裡送人, 咱們往那裝啊?”
沈默也苦惱的撓撓頭道:"是啊, 這個海筆架, 讓他維持治安, 他倒好, 拿著雞毛當令箭, 給我嚴打起來了。”
話說海知縣自從領命後, 便宣布蘇州城進入宵禁狀態, 聲色賭博場所暫停營業, 老百姓必須在酉時中準時回家, 並將三個衙門的官差分作兩班, 日夜在街上巡邏。但凡有打架鬥毆的、聚眾滋事的、坑蒙拐騙的、欺負老百姓的, 甚至夜不歸宿的統統都被他抓到監號裡。
手下人雖然覺著苦透了, 卻沒有好意思說一聲的, 因為海大人自己, 是不舍晝夜的連軸轉, 每天才休息不到兩個時辰, 其余的時間都在大街上帶隊巡邏。其經歷之旺盛, 被府尊大人讚為‘拿破輪, 難道拿個破輪子就能有提神的作用嗎?
但是大夥還是覺著‘地府統治者這個雅號更合適海大人, 所以背地裡都叫他‘海閻王。
當然僅憑著強權高壓, 是沒法讓一座人心惶惶的城市鎮定下來。對地痞流氓壞分子有如冬天般嚴寒的海大人, 對普通老百姓卻有如春天般溫暖, 他不厭其煩的安撫著惴惴不安的老百姓, 告訴他們府尊大人已經向總督請調軍糧, 不日就會裝船運抵蘇州, 吃到新糧上市是綽綽有余了, 所以沒必要為一時的糧荒而恐慌, 家裡的糧食只要夠吃就行了。
這話要是一般官員說, 老百姓是不會信的, 甚至可能起反作用, 引起更大的恐慌。因為千年以來, 在老百姓心裡, 官兒們從來就是一幫混東西, 但其中不包括清官。身為清官的最高形式, 青天。海瑞在平時積攢了足夠的人品, 讓他‘清廉自守、不畏強權、勤政愛民的名聲在蘇州城無人不知, 被老百姓向來視為偶像。
所以大家竟然就信了他的話!雖然也有人想要質疑, 卻被老人揪住耳朵道:"海青天說的話, 比真金都真, 不信也得信!”
於是, 人類歷史上前無古人的奇跡誕生了, 在一座物價飛漲, 物資匱乏的城市裡, 竟然出現了路不拾遺, 夜不閉戶的大好景象, 讓那些滿心盼著蘇州亂起來、老百姓開始哄搶, 然後打砸搶, 最後燒殺搶的人們, 跌碎了一地的眼鏡。
武林至尊, 寶刀屠龍, 號令武林, 莫敢不從, 倚天不出, 誰與爭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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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歸有光向沈默建議, 是否請海大人停止抓人, 或者把原先抓起來的, 放掉一些時, 沈默沒有答應, 只見他搖頭道:"所謂‘亂世用重典, 現在讓誰來維持蘇州城的治安, 都不會有這個效果。”說著快意笑道:"由著海筆架隨便弄去, 你只要告訴你監獄滿了這個事實, 他就肯定能想出解決的辦法。”
"大人對他還真有信心。”歸有光笑道。
"單就做事這方面, 誰也不如海瑞能乾。”沈默自豪笑道, 當領導最大的幸事是什麽?就是能有個得力乾將, 可以把領導最頭疼的事情負擔起來。
"是啊。”歸有光也歎口氣道:"可惜他不太會做人。”
沈默卻自嘲笑道:"更有可能是, 人家不屑於‘做我們這樣的人。”
兩人說笑一陣, 鐵柱進來稟報道:"古會長和沈老板求見。”
"有請。”沈默收斂笑容道。
歸有光出去, 古潤東兩個步履沉重的進來, 給大人行禮後, 古會長輕聲道:"倉裡的糧食, 即使按照配給賣, 也只能堅持無天了。”現在蘇州城處於被‘圍困的特殊時期, 所以沈默命糧店施行配給製賣糧, 規定每人買糧不得超過五斤, 且還得在手背上用很難洗掉的特殊顏料做標記, 每天隻準買一次。
但當初因為米價暴漲, 上次進米的時候, 各家糧鋪都沒有帶足夠的錢, 普遍隻進了平時不到一半的糧, 所以即使如此配給, 還是沒法堅持多久。
一旦糧鋪沒有米賣, 現在‘被平靜的蘇州城, 必然將立刻炸鍋, 到時候一百個海瑞也不管用!因為只有讓老百姓架起鍋子煮白米, 他才會耐心聽你不厭其煩講道理, 如果沒有白米, 道理說破天, 也不能充饑的!
"他們這是逼我們買高價米啊!”聽說沈默告訴他, 不僅浙江指望不上, 湖廣也沒法買米了, 古潤東黯然道:"看來他們早就布好了天羅地網, 算準了我們最後走投無路, 所以有恃無恐的一天一個價, 就等我們就范了。”
沈默不置可否的哼一聲道:"糧券現在什麽情況?”
聽大人問起這個, 進來後一直保持沉默的沈鴻昌, 終於開口道:"自從糧油商業協會按照大人的吩咐, 承諾協會內的糧券可以通用後, ”說著有些不可思議道:"五天時間就銷售了九十萬兩銀子的糧券。”他想不明白, 為什麽瞎子都能看出糧油商業協會所面臨的風險, 老百姓卻置若罔聞呢?
"九十萬兩?”沈默道:"加上原先的買糧錢, 我們就有二百萬兩, 咱們可以買多少糧食呢?”
"如果按今天的價格, 可以買五十四萬石。”沈鴻昌輕聲道。
"足夠蘇州城的百姓吃仨月了。”沈默呵呵笑道:"再摻和點野菜省著點吃, 足夠等到夏糧上市了。”
"可是我們注定買不到那麽多糧食。”古潤東鬱悶道:"他們肯定一次頂多賣給我們一、兩萬石, 然後再買就要再漲價, 讓我們在持續缺糧中, 把吃進來的錢, 再全部吐出去。”
"我當然知道了。”沈默笑笑道:"我的意思是, 我們只要能弄到五十萬石糧食, 就能度過這場危機。”
"是這樣的。”兩人點頭道。
這時, 鐵柱又進來稟報道:"有人自稱是陸府管家求見。”
沈默展顏笑道:"讓我們敲竹杠的來了。”便對古潤東和沈鴻昌兩個道:"你們先回去, 如果實在沒辦法, 就先跟那幫砸碎買點兒糧, 不過不要買太多, 因為說不定什麽時候, 就柳暗花明了。”
"是。”兩人行禮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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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兩人走後, 一個魁梧的中年人被鐵柱帶進來, 很有規矩的向沈默行禮, 然後道明來意:"小人平湖陸家管事陸強, 因寒家的小公子被官府羈押, 家裡老夫人心憂重重, 食不下咽, 特命小人前來繳納贖金, 請大人開恩。”
在大明的法律中, 對待‘士這一等級, 有一條叫做‘罪疑從贖的規定, 即嫌疑人一方可交納一定數量的贖金……具體數額根據其所被懷疑的罪行的大小而定, 然後可以被釋放, 當然要保持隨傳隨到的狀態, 當然如果將來被證明確實有罪時,還必須重新予以處理。
通過這麽長時間的實踐與學習, 沈默已經對大明律法十分了解了, 聞言問道:"你想‘保贖嗎?”
"是的, 大人。”陸強從懷裡掏出一份學籍證明道:"我家少爺是縣學的生員, 按律可以不受羈押。”
"有備而來呀?”沈默淡淡笑道:"看你這副精乾的樣子, 知道就是個痛快人, 咱們直接談談價錢吧。”
陸強嘴角掛起一絲微笑, 很有風度道:"需要多少錢, 大人可以隨便提, 只要現在就可以帶走我家公子就行。 ”
"你既然提前做了功課, ”沈默笑道:"就應該知道, 贖金的數量, 是根據罪行的大小來的。”
"是的。”陸強點頭道。
"你家小公子的罪名是, 違抗數道聖旨, 僭越五品官員, 這個罪名, 可以判絞刑了。”沈默眯著眼道。
對方早知道他定然是要敲竹杠的, 也不爭辯道:"多少錢吧?”
"我不要錢。”沈默搖搖頭, 目光轉冷如刀, 盯著那陸強道:"我要糧食。”
"大人容稟。”陸強苦笑一聲道:"現在蘇州這個樣子, 我們也只有錢, 沒有糧食。”
"不要跟我裝可憐, ”沈默一臉厭惡道:"蘇州城這個樣子, 是誰乾的誰清楚, 如果你說你們沒有糧食, 那我就跟你說, 你們家小公子已經被我投進人滿為患的大牢裡, 我也不知道在那個充斥著地痞、惡棍、流氓、亡命徒的地方, 你們家小公子會變成什麽樣!”
分割
第二章, 又是一萬, 月票啊, 保衛和尚的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