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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398章 真正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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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用汲日夜兼程, 換馬不換人, 終於在第二天黃昏時分, 抵達了杭州城, 直奔總督衙門求見。

總督衙門是東南數省最高長官的衙門, 平時規製就十分森嚴, 今天更是被衛隊包圍的水泄不通。仔細一看, 好家夥!總督、巡撫、布政使、按察使的親兵隊全在外頭, 看來正在召開重大會議。

這麽多衛隊在一起, 負總責的自然是胡宗憲的親兵隊長, 他身穿漿得筆挺的紅色軍裝, 外罩半身山文甲, 肩披純黑色的披風, 反手按著鯊皮刀柄, 威風凜凜的站在大門口。

在這些武裝整齊的護衛下, 整個總督府前的大坪上, 安靜無比, 一片肅殺, 無人敢靠近。

看到這威嚴的場面, 他微微有些得意, 他跟著胡部堂一步步走到今天, 終於達到了個人的夢想——成為天下[ 遮天 ]最厲害的親兵隊長!

正在感慨莫名之時, 居然聽.到有急促的馬蹄聲從大坪東側的街面上傳來, 親兵隊長不悅的眉頭一皺, 立刻便有一隊親兵向馬蹄聲方向跑去, 將那隊不速之客攔下!

來者正是王用汲, 他翻身下馬, 將.馬鞭向身後的人一扔, 便迎著那親兵隊長大聲道:"下官蘇州府吳縣知縣王用汲, 奉府尊沈大人之命, 前來向部堂大人求援!”說著深施一禮道:"十萬火急, 請趕快通報!”

"部堂正在與眾大人議事。”親兵.隊長道:"這位大人先去門房歇歇吧。”

"請您務必通稟一聲!”王用汲握住那親兵隊長的手, .一張官票便毫無煙火氣的到了對方手裡, 他滿臉懇切道:"蘇州府大亂在即, 分秒不能耽誤了!”

一聽說是大亂, 親兵隊長吃驚道:"造反了?”

"如果處置不及, 肯定會的。”王用汲沉聲道, 親兵隊長.不敢怠慢, 急忙領著他走進大門。

從大門往裡走, 才知道東南總督府這座衙門有.多大, 王用汲由那個親兵隊長領著, 都記不清穿過了幾座重兵把守的門, 才到了簽押房外。

這裡反而沒有.兵站崗, 只有兩個文士在門口守著, 其中一個便是白發蒼蒼的文徵明。

"衡山先生, 蘇州府有緊急軍情, 請向部堂通稟。”親兵隊長代王用汲奏道。

"蘇州?”文徵明面上一緊, 卻搖搖頭, 輕聲道:"裡面在討論戰事, 再緊急的事情也不能打擾。”說著對王用汲道:"這位大人不妨先跟老朽說說。”

"您是衡山先生?”王用汲仿佛聽親兵隊長這麽稱呼他。

"老朽文徵明。”文徵明笑道。

"失敬失敬。”王用汲趕緊行禮道, 一個甲子前的吳中四大才子, 即便今天還是鼎鼎有名, 作為碩果僅存的一位, 文徵明在家鄉蘇州城享有的崇高聲譽, 令王用汲他們這些晚輩高山仰止。

能在總督府遇到這位耋老, 王用汲自然喜出望外, 將發生在蘇州城的事情, 原原本本講與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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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押房外面客氣的小聲說話, 裡面的氣氛卻不算融洽。

屋裡堂中一溜太師椅上, 坐著一乾紅袍大員, 但大都隻帶了耳朵, 沒有帶嘴巴, 真正說話的是兩個人, 東南總督胡宗憲和浙江巡撫阮鶚。

對於瘋狂信仰製衡之道的嘉靖帝來說, 把半壁江山的軍政大權交付一人之手, 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所以有張經就有趙文華, 有趙文華就有周珫, 現在輪到胡宗憲坐莊, 嘉靖自然也要給他按一個拔不掉的眼中釘了!

這顆釘子姓阮名鶚字應薦, 王學門人, 趙貞吉的死黨。

他原先是應天督學, 後改任浙江提學不久, 倭寇圍攻杭州, 數萬鄉民欲入城避難, 但城中守軍唯恐倭寇趁機入城, 緊閉大門拒不放入。一場慘烈的屠殺頃刻就要發生, 飛馬趕到的阮鶚見狀大怒, 道:"為官本在為民, 奈何坐視而不救?賊尚在數十裡外, 坐棄吾民於賊乎?”即手持寶劍督開武林門, 並陳兵於城中以備萬一, 令負輜重者由左, 婦女老弱者由右, 依次進城, 毋相踐踏。命兵士跑馬傳餐送食, 難民得以全部進城, 無一受害。不久寇至, 阮鶚率諸生壯士出城迎擊, 斬殺甚眾, 賊潰逃走。朝廷嘉其功, 升遷浙江巡撫兼理福建, 自此名聲大噪, 不懼胡宗憲。

事實上, 他對靠著陷害張經、阿諛趙文華上位的胡宗憲頗為不齒, 而且前年趙貞吉查辦趙、胡二人事, 將胡宗憲侵奪軍資的劣跡寫信告訴過他。

所以阮鶚對胡宗憲更加鄙夷, 但他也算是深明大義的, 知道抗倭事關大局, 倒從不至於把情緒帶到差事中。兩人一管軍需、一管指揮, 除了重要的軍事會議, 有事都是文移往來, 倒也相安無事。

但今阮鶚忍不住了, 他低頭看看桌上一張皺皺巴巴、浸著血跡的紙片, 只見上面歪歪扭扭的寫道:"部堂大人:徐酋率上萬倭寇攻打甚急, 吾等傷亡慘重, 苦苦支撐、危在旦夕。務請援軍於三日內趕到, 稍有遲緩, 宗禮死哉!三裡橋危矣!末將宗禮拜上!”

這幾句話他已經看過很多遍了, 但每次看, 都有羞愧到無地自容的感覺, 平息一下翻騰的氣血, 他耐著性子對胡宗憲道:"部堂大人, 宗將軍的河朔兵, 本來是奉命赴閩的, 只是道經咱們浙江。只不過徐海部攻勢太猛, 咱們左支右絀, 才懇切邀留的。”說著深吸口氣道:"人家宗將軍可是二話沒說, 便聽命率軍出擊了!”

胡宗憲默不作聲的點點頭。

"他們連戰連捷, 為我們連解乍浦、嘉興、皂林之圍, 您左一個祝賀, 右一個慰勞, 說總將軍是您的霹靂火、急先鋒, 恨不得全天下[ 遮天 ]都知道是您把他留下的。怎麽現在他不慎落入重圍, 泣血求援時, 您卻裝作不認識了呢?”說著冷哼一聲道:"這也太、太忘恩負義、冷血無情了吧?”

胡宗憲眉頭微微一蹙, 緩緩睜開眼睛, 長歎一聲道:"本官三令五申, 不可追過桐鄉, 這命令至少傳達給宗將軍三次, 但他麻痹大意、輕敵冒進, 被十倍倭寇包圍, 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阮鄂不悅的皺眉道:"只要有一線希望, 就得萬分努力!”說著提高嗓門道:"一旦三裡橋失手, 倭寇便可長驅直取桐鄉, 彼時崇德、杭州門戶洞開, 到時候可就顧此失彼了!”

邊上的浙江總兵盧鏜也忍不住插言道:"是否馳援三裡橋, 請大帥速速定奪, 再猶豫不決, 桐鄉危矣!”

見自己的親信大將都傾向於阮鶚, 胡宗憲知道必須說清楚了:"聲遠此言差矣。徐海此人極其狡猾, 且精於水戰, 宗將軍便是沒有把徐海的雜牌水軍放在眼裡, 幾次交戰, 徐海軍都是一觸即潰。”

"連續的勝利讓宗將軍衝昏了頭腦, 他以為徐海不過是浪得虛名的小角色, 於是置我的嚴令於不顧, 貿然出桐鄉, 至三裡橋。被徐海集中精銳水軍, 出其不意地發動了反攻, 一戰將宗禮的主力消滅。”胡宗憲指著桌上另一張紙道:"這是當地送來的情報, 河朔兵已經十去七八, 僅剩下七八百人困守三裡橋, 徐海正當一鼓作氣, 取得完勝。現在卻停了下來, 其中的蹊蹺不可不防。”說著緩緩道:"再看葉麻、辛五郎部, 一左一右與徐海呈鼎足之勢, 虎視眈眈, 窺測動向。分明是布下疑陣陷阱, 專候我軍救援三裡橋, 或突然分兵陷我崇德, 攻我杭州;或三路合圍, 殲我大軍……”

盧鏜疑惑道:"那部堂的意思是?”

胡宗憲沒有馬上作答, 而是舉目望向南邊桐鄉方向, 面上一片傷感之色, 慢慢地一雙鷹目竟通紅一片, 半晌才長歎一聲, 幽幽道:"眼下左亦難、右亦難, 唯有以大局為重, 壯士斷腕, 一面固守杭州, 爾後傳檄各路兵馬, 先力保省城不失, 再圖進剿, 方為上策。”

經過嘉靖三十四、三十五兩年的平靜後, 徐海今年的攻勢, 遠超胡宗憲上下的預料, 在他看來固若金湯的防線, 被實力大增的徐海猛攻之下, 變得千瘡百孔, 左支右絀, 只有招架之功, 全無還手之力。

審時度勢之後, 胡宗憲認為, 以目前的形勢看, 必須收縮防禦, 待敵人銳氣盡消再作打算。

見胡宗憲吃了秤砣鐵了心, 阮鶚起身決然道:"大人不仁, 下官卻不能不義, 既然你不去, 那我自己去!”

"沒有我的命令, 誰也不許調兵!”胡宗憲冷冷道。

"哼!”阮鶚冷哼道:"我隻調動浙兵, 部堂能奈我何?”

"阮應薦, 你敢抗命嗎?”胡宗憲勃然而發道:"我是東南總督, 節製六省兵馬, 你必須聽我的!”

"你的王命棋牌只能斬四品以下的官兒, 還殺不了我這個浙江巡撫!”阮鄂夷然不懼道:"部堂可以按兵不動, 但在下乃浙江巡撫提督軍務, 調度本省用兵, 剿倭殺盜, 馳援救危, 正是下官之責, 前方將士在廝殺流血, 阮某安得不救!”

"你可知抗命的後果?”胡宗憲黑著臉道。

"哼。”阮鶚陡然氣勢大盛, 哪裡還把這個貪生怕死的總督放在眼裡, 冷笑一聲道:"部堂大可參奏我違抗軍命, 就像你對楊宜、曹邦輔他們做的那樣, 把失敗的罪責一股腦推到下官身上。”說著一臉正氣凜然道:"只要能解得三裡橋之危, 救出宗禮將軍與河朔軍, 我阮鶚這顆人頭, 就是送你當球踢, 又如何?”

說罷, 再不理睬胡宗憲, 拿起官帽, 甩手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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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這廂間, 文徵明聽完王用汲的講述, 一臉凝重的點頭道:"待會我幫你一道向部堂說和, 怎麽也得幫蘇州城度過這個難關去。”

"謝衡山先生高義……”王用汲一躬到底道。

文徵明剛要說‘不客氣, 我也是蘇州人, 卻被砰得一聲門下, 嚇得一哆嗦, 便見浙江巡撫阮鶚, 拿著官帽昂首出來, 面上的表情, 好似誰欠他一百萬似的。

誰也不敢阻攔發怒的省長大人, 任他揚長而去。

王用汲和文徵明面面相覷, 不由暗自嗟歎道:‘抗倭形勢本就嚴峻, 今日總督、巡撫再生嫌隙, 四分五裂, 想要取勝就更難了!

過不一會兒, 便見一位位紅袍高官魚貫而出, 兩人躬身讓在一邊, 待所有人都走乾淨, 文徵明小聲道:"你等著, 我進去看看。”沒等多久, 又出來道:"王知縣, 部堂請你進去。”

王用汲趕緊整整衣襟, 發現一路奔波下來, 渾身髒兮兮的, 這樣去見部堂大人, 還真有點緊張呢。

文徵明又催了一遍, 他才趕緊跟著進去。

進去簽押房, 王用汲看到一個身形消瘦、面容疲倦的紅袍大員, 坐在大案後面, 正在閉目養神。

文徵明輕歎一聲, 示意王用汲稍安勿躁, 等了小一刻鍾, 胡宗憲才緩緩睜開眼睛, 看一眼王用汲道:"抱歉, 本官眯了一會兒, 讓你久等了。”

王用汲趕緊大禮叩拜部堂大人。

"起來說話吧。”胡宗憲伸手虛抬一下道:"昨天我已經收到拙言的飛鴿傳書, 對蘇州的事態基本上了解了。”說著指指椅子, 示意他坐下, 接著道:"所有的事我昨天就給朝廷上奏疏, 請朝廷督促湖廣給我們調糧。也立刻派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 去向各米行催貸糧食, 所有的借據都加蓋我總督衙門的印章。”

王用汲一聽, 登時喜形於色道:"那太好了, 蘇州有救了!”

胡宗憲卻神色一黯, 搖頭道:"先別高興, 並沒有借到糧食, 所有的糧商都說, 糧食已經賣完了。”歎口氣道:"運河上每天來來往往, 都是運糧的船, 我們也不是征調, 而是有借有還, 為什麽就借貸不到呢?”說著看王用汲一眼道:"這裡面的原因, 你想過沒有?”

"下官不知。”王用汲額頭見汗道:"到底是誰在跟我們蘇州府過不去?”他無法想象, 僅憑蘇州城那四大家, 就能掀起這種千裡風浪來。

"哼。”胡宗憲冷哼一聲, 雙目中寒光湛然道:"除了那些人, 還能有誰?”

"那些人?”被胡宗憲的語氣嚇到了, 王用汲的聲音都開始顫動。

"恨不得致我於死地的人。”胡宗憲沉聲道:"現在也恨不得致你們沈大人於死地。”

"為什麽?”王用汲顫聲問道。

"因為我, 我們斷了他們的財路。”胡宗憲目光如刀道:"那些貪婪的寄生蟲, 與倭寇相互勾結, 妄圖朝廷永遠對海疆失控, 永遠放任他們壟斷走私!”說著緊緊攥拳, 咬牙切齒道:"當初他們殺了朱紈, 現在屠刀又指向我, 朝向沈默!只要有人想要撥亂反正, 就會遭到他們瘋狂的攻擊!他們才是我大明真正的毒瘤, 我們真正的敵人!”

看到王用汲一臉的難以置信, 胡宗憲平複一下情緒道:"我可以很清楚的判斷出, 這次蘇州府遭到的攻擊, 是因為前些日子拙言讓毛海峰消滅了舟山群島的倭寇, 將崇明到舟山的水道重新劃入朝廷手中。這在那些海商看來, 不啻於赤裸的宣戰, 所以他們才一面招來徐海, 猛攻我浙江沿海, 一面調動巨資, 用這種法子, 意圖窒息蘇州, 這是同時掐住我倆的脖子, 想把我們一起報銷了。 ”

王用汲並不是不相信胡宗憲, 只是對他描述的強大存在難以接受, 喃喃道:"真有那麽厲害的勢力嗎?”

"有。”胡宗憲沉聲道:"朱紈是個例子, 我和拙言前年的遭遇, 又是一個例子。還記得朱紈說過這樣一段話嗎?”說著用悲涼的語氣緩緩道:"去外國盜易, 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猶易, 去中國衣冠之盜最難!”

"那些中國衣冠之盜, 都是冠冕堂皇的世宦人家。”胡宗憲滿眼悲憤道:"他們隱身於倭寇、海商、巨盜身後, 並不直接參與任何事情, 讓你抓不到把柄。卻暗中為其提供保護傘, 將所有能威脅到海商、倭寇的敵人剪除乾淨。”說著歎口氣道:"你看著吧, 拙言肯定要被禦史彈劾了。”

"那我們怎麽辦?”王用汲深感不安的問道。

"眼看倭寇兵臨城下, 杭州是不成了。”胡宗憲道:"湖廣巡撫李憲卿, 是我的同科, 現在以總督衙門的名義, 寫個借據, 你抓緊時間趕去給他, 應該可以調到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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