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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嘉靖把軍令狀都拿出來了, 沈默心說, 現在不提要求, 什麽時候提?便道:"現在東南仍處戰亂, 大海皆由海商所控制, 臣說了大話, 掉了腦袋都是小事, 可誤了陛下的國事, 卻是天大的大事了。”
"你不敢接?”嘉靖皺眉問道。
"臣確實不敢接, ”沈默昂然道:"除非陛下答應臣三個條件。”
"講。”嘉靖帝不動聲色的點頭道。
"第一, 臣要請境內常駐一支大軍。”沈默恭聲道:"雖然蘇州並不臨海, 且有松江作屏障, 但仍然是倭寇勢力所及的范圍, 如果沒一支大軍坐鎮, 臣恐怕……朝廷的命令, 還不如倭寇頭子的話好使。”他深知王直等人對沿海官員的腐蝕, 已經到了聳人聽聞的地步, 若沒有軍隊撐腰, 別說知府, 就是巡撫一樣被架空了。
"可以, ”嘉靖點頭道:"你可找胡宗憲要一支部隊, 移師蘇州。”
"第二, 陛下給臣的指標, 臣希望同樣成為考核上官的要求。”
這個要求比較有趣, 嘉靖笑.道:"胡宗憲兼任了應天巡撫, 他就是你的頂頭上司, 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那家夥滑不留手, 誰敢全心信任?.沈默心中苦笑, 正色道:"並不是要求胡部堂做什麽, 只是希望他能給臣方便。”
"這個沒問題, ”嘉靖點頭道:"第三呢?”
"第三, 臣懇請對轄區內官吏, 有.任免處置之權。”沈默恭聲道:"臣絕非想濫權擅權, 只是開埠之事困難重重……朝野上下皆有反對者, 尤其是那些閩浙沿海大族, 他們靠走私壟斷貿易之利, 現在國家要收回貿易權, 其未來反抗之激烈, 可想而知。若無暫時的強力約束, 恐怕臣手下的官員, 都要被拉攏分化了。一旦人心不齊, 只能一事無成, 請陛下明鑒。”
嘉靖帝微一思索, 雖然他很忌諱手下大臣專權, 但.區區一府, 在皇帝眼裡不過彈丸之地而已, 況且也只是些六七品的小官, 任他怎麽搞, 也興不起風浪來, 便終是點頭答應道:"你的要求, 朕全滿足你, 那朕的要求呢?”
沈默還能說什麽呢?隻好在皇帝面前旦旦起誓, 接.下了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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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龍顏大悅, 索性給沈默送幾個不要錢的.乾人情, 賜其父沈賀為通判……拿錢不乾活那種, 賜其母五品太宜人誥命。並賜假歸娶, 其妻封五品宜人。
其實奉誥都在.尋常, 只是那賜假歸娶一項, 大明立國一百七十年, 這才是第二次, 可謂是曠世恩典了。
沈默倒不覺著怎樣, 但回去跟若菡一說, 小妮子竟然激動地滿臉漲紅, 緊緊揪著衣角, 大膽朝他腮上一吻, 便小兔子似的跑進裡屋, 開心的不能自已。
見她如此雀躍, 沈默也如釋重負的笑了, 雖說兩人名分已定, 但總是還差那麽一道程序, 讓人家姑娘家沒著沒落的, 實在不當人子……雖然若菡不說, 但沈默還是能從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淡淡愁緒, 感受到她心裡的糾結。
但初立朝堂的處處小心, 又趕上雲詭波譎的朝爭, 讓他實在無法走開。沈默只能硬下心來, 一直拖到現在, 心裡的歉疚自然與日俱增。現在皇帝給個順水人情, 竟然讓若菡這麽高興, 也讓沈默第一次覺著, 這個混帳皇帝, 還是有點人情味的。
衝著在門口傻樂的鐵柱一瞪眼, 沈默笑罵道:"我回家結婚, 你跟著樂啥?”
"俺想家了。”鐵柱呵呵笑道:"能回家過年太好了。”
"是啊……”沈默長長呼出口氣道:"我也挺想我家老頭的。”說著對鐵柱道:"開始收拾東西, 打點行囊吧, 我這兩日跟上官同僚辭行之後, 咱們就得抓緊上路……萬一再一上凍, 可就抓瞎了。”來時走陸路的辛苦, 他是打死不想再試一遍了。
"嗯, 您放心吧。”鐵柱痛快應下, 便出去召集手下忙碌起來。
這時若菡又從裡面出來, 只是小臉仍然通紅, 羞得不大敢看他, 道:"我和柔娘去把禮物買了吧。”
"這些事情你做主, ”沈默點頭笑道:"對了, 這房子怎麽辦?賣了?租出去, 還是留著。”
"還是不要賣了。”若菡可不舍得賣掉, 這可是兩人在北京的家啊, 想一想道:"但房子一空下來就壞了……咱們也不這點差錢, 不如讓叔叔們搬過來住吧, 總比他們租的那個小院子好多了。”
沈默其實正有此意, 只是早說好了, 家裡的事情他不管, 所以才這麽問, 現在見若菡也這樣說, 不由高興道:"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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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決定回家, 沈默便歸心似箭, 當天下[ 遮天 ]午就開始辭行, 他先去了住的最近的大學士李本家……兩人算是老鄉, 李本又是他的副主考, 還幫他升為右中允, 於情於理沈默都給看看人家。
李本被嚴嵩狠狠涮了一下, 傷得不輕, 自從閉門思過, 就開始臥病在床, 謝絕見客……其實他平時就自命清高, 此時失勢, 更是沒人願意上門, 所謂閉門謝客不過是體面地說法罷了。
不過沈默上門, 李本還是一定要見的, 畢竟自己雖然不指望他什麽, 但子孫後代還要繼續入仕, 總要為他們留一點機緣。
所以在刻意為之之下, 兩人的交談著實融洽, 盡撿些家鄉風土、趣聞逸事來說, 臨到末了, 李本才隱晦說出, 自己不久就要致仕了, 請他多為照看家族雲雲。
沈默自然滿口答應下來, 謝絕了李本的留飯, 告辭出去。
從李家出來, 他又去了大都督府, 卻在陸炳家裡, 意外的碰到了他下一個拜訪對象, 內閣次輔徐階。
他進去時, 正好陸炳送徐階出來, 沈默忙向兩人行禮, 徐階朝他溫和笑笑道:"聽說陛下賜你婚假, 是不是這幾天該上路了?”
"正是來向大都督辭行的, ”沈默恭聲答道:"打算明天再去老師您家。”
徐階呵呵一笑道:"中午來吧, 老夫給你送行。”又邀請陸炳道:"太保有空也一起來吧?”
陸炳笑著搖頭道:"我倒是想去, 可明兒是我當差。”
"那太可惜了。”徐階朝他點點頭, 沉聲道:"拜托了。”便在兩人的相送下, 離開了陸府。
望著徐閣老離去的背影, 陸炳輕聲道:"知道他來幹什麽嗎?”
"可是為了楊繼盛的事兒?”沈默問道。
"是的, ”陸炳點頭道:"那條漢子是他的學生……”說到那位從五品的兵部主事, 陸炳這位大明朝唯一的正一品大員, 竟然一臉的肅然起敬, 因為那真的是條漢子……
可以說, 李本京察的結果被推翻, 一半是因為趙文華的倒台, 另一半則是因為這個楊繼盛。
他是一個單純的人, 面對著嚴黨的倒行逆施, 濁浪滔天, 他沒有沈默那麽多的鬼心眼, 但他有沈默所沒有的勇氣, 所以他懷著滿腔的悲憤, 用自己的鮮血調墨, 以自己的生命彈劾嚴嵩道:
‘臣孤直罪臣楊繼盛, 請以嵩十大罪為陛下陳之!他要以死彈劾嚴嵩!
他不是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沈煉殷鑒不遠, 也並非沒人勸過他, 他的同年好友王世貞, 看出了苗頭, 曾勸告他:‘留此有用之身, 不朽之業, 終當在執事而為。作為在李默倒台中, 竟沒有遭牽連的大才子, 王世貞十分清楚這樣做無異於以卵擊石, 所以苦苦相勸, 希望楊繼盛不要出頭, 以免白白犧牲。
但楊繼盛還是義無反顧的上書了, 他以自己的生命, 化成一支呼嘯著的灼熱長矛, 義無反顧的投向對自己有提拔之恩的嚴嵩!不為私仇, 隻為公憤!
雖然嚴嵩被彈劾已經司空見慣, 但面對著這個從五品小官的彈劾, 他還是慌亂了, 因為對方與沈煉一般, 是死劾!
所謂死劾, 便是以自己的生命擔保, 彈劾的每一條罪狀都是真實的, 如有半分捏造, 甘願伏誅!
這種你死我活的玩命搞法, 在很多人看來, 不是有殺父奪妻的深仇大恨, 是萬萬不會用出來的。所以無論最後結果如何, 對被攻擊者的名聲都是很大的損害。
果然, 嘉靖帝將奏章轉給嚴嵩, 嚴嵩大為震動, 一面上折自辯, 一面請求退休。嘉靖帝自然不會讓他退休, 一方面下旨撫慰, 一面用跟沈煉相同的罪名, 將楊繼盛下了詔獄。
但無論如何, 嚴閣老本來就因為趙文華的事情灰頭土臉, 現在又被楊繼盛弄了這一下, 一時沒法再吱聲, 只能眼睜睜看著皇帝推翻了李本的名單, 將他的一番努力化為泡影。
嚴家父子對楊繼盛的憎恨也就可想而知了, 嚴世蕃怒道:"我說過什麽來著?不能放了那個沈煉吧?當初不殺他, 現在就冒出楊繼盛!過兩天再出來個孫繼盛、李繼盛……咱們就算渾身是鐵, 又打得多少釘兒?”
嚴嵩點頭承認道:"對沈煉那件事上, 確實心慈手軟了。”
"我這就給楊順去信, 讓他找機會把那個禍害弄死!”嚴世蕃獨眼中閃爍著狠厲的光, 咬牙切齒道:"還有這個楊繼盛, 把他提到刑部大牢去虐殺了!我倒要看看誰還敢再效仿!!”
除了嚴黨之外, 坐臥不安的還有一個人, 那就是一直想置身事外的徐閣老……因為楊繼盛是他的學生。我們反覆說過, 這兩月, 師生關系就是政治上的父子關系, 楊繼盛上書, 他雖然並不知情, 卻也絕對脫離不了關系。
但當看到奏疏全文, 徐階松了口氣, 因為楊繼盛連他一起罵了:‘大學士徐階蒙陛下特擢, 乃亦每事依違, 不敢持正, 不可不謂之負國也。不管是誤打誤撞, 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但都把徐階撇清出去。
但這樣一來, 徐階就更不能袖手旁觀了……因為在旁人眼中, 楊繼盛上書, 肯定是他徐階的指示, 現在弟子蒙難, 他這個當老師要是還不吱聲, 就真要被人看成狼心狗肺的縮頭烏龜, 徹底被孤立了。
所以風波平息之後, 徐階找到陸炳, 請他對楊繼盛‘多加保全, 如果在李默出事之前, 徐階是根本不會找他的, 但此一時彼一時, 徐階相信陸炳會答應的。
陸炳回答道:"此人之事已經通天, 我也無可奈何, 只能爭取由北鎮撫司繼續關押吧。”
徐階說:"這已經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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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與沈默涮著熱氣騰騰的火鍋, 陸炳一邊向他講述徐階來訪的事情, 末了一臉鄭重道:"其實徐閣老不來, 這個人我也會盡量保住的, 因為他是古往今來第一硬漢。”
"何出此言?”沈默夾一筷子切的薄薄的羊肉, 往黃銅鍋裡一涮, 一變成褐色便撈出來, 蘸點麻汁送到嘴裡。
"他剛關進來的時候, 我正在病著, 根本不知道。後來很快便有諭令, 命將其廷杖一百。”陸炳說著一比劃道:"碗口粗的棍子, 若是用力打下去, 不消四十杖, 就能將一個壯漢打死。”
"雖然小的們替我不平, 不會真用力打, 但一百杖還是結結實實的一百杖, 一樣把他打得皮開肉綻, 筋折骨斷。抬進牢裡已經還剩半條命了。”陸炳回憶道:"據說有人實在看不下去, 送給他一副蛇膽, 告訴他:‘用此物可以止痛。”說著一臉慨然道:"你猜他怎麽說的?”
"怎麽說的?”
"我楊椒山自己有膽, 用不著這個!”陸炳一拍桌子, 激動複述道。
"真漢子也!”沈默讚道。
"真厲害的還在後面呢, ”陸炳道:"我後來處理完趙文華, 才聽說他的事情, 便到詔獄裡看他, ”說著一臉震驚道:"結果讓我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什麽?”
"我一進去, 他以為是看守來了, 便對我道:‘這裡太暗, 請幫我點一盞燈。”即使過去十多天了, 陸炳依然記憶猶新道:"我便把隨手的燈籠點亮了, 就在光亮照進黑黢黢的角落的那一刻, 我看見他坐在一堆亂草上, 低著頭, 手中拿著一片破碗……在聚精會神地刮著腿上的肉, 那裡已經腐爛了!”以當時的醫療條件, 傷口感染本就是無法避免的, 更何況是在詔獄裡。
沈默聽得渾身汗毛直豎, 看都不敢看桌上的一盤盤鮮豔的羊肉, 吃到肚子裡的食物, 也開始翻騰起來, 但他沒有阻止陸炳說下去。
只聽陸炳一臉敬佩回憶道:"我當時完全驚呆了, 我平素自詡勇敢, 卻壓根不敢想自己能否這樣……要知道, 他沒有麻沸散, 也沒將雙腿固定住, 甚至口裡也沒含東西, 就那麽用摔碎的破碗, 一下下掛著大腿兩側的腐肉……碗片並不鋒利, 腐肉也不易割斷, 這種疼痛已經超出常人想象的范疇了, 但他竟然一聲不吭!!”
"我卻快要受不了了, 我乾這行幾十年, 親手施刑的犯人也不下百人, 再怎麽恐怖的樣子我都已經無動於衷了。可在他的面前, 真正感受到了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陸炳一點也不覺著害臊道:"我的手都開始顫抖了, 但他竟然對我道:‘請別動, 看不清了。 我趕緊強迫自己穩住, 看他已經把腐肉刮乾淨, 白森森的骨頭露了出來, 正在截去附在骨頭上面的筋膜……那個也是白色的, 所以不容易看清。”
沈默用極大的毅力, 忍住沒有吐出來, 毫不掩飾自己的不適道:"原以為關雲長刮骨療毒是杜撰的, 現在看來真有硬漢存在。”
"關公也不如他。”陸炳已經成為楊繼盛的崇拜者, 道:"關二爺還得馬良陪著下棋, 還有華佗那種神醫動手呢, 完全不是一個檔次。”
"後來呢?”沈默追問道:"他還好吧?”他感覺自己也快要崇拜上了。
"我已經給他換了牢房, 軟禁高官的那種。”陸炳道:"並讓最好的大夫給他治療……放心吧, 這種人陽氣太旺, 閻王不收的。”
"保住他。”沈默第一次對師兄提請求道:"請一定要保住他, 保住他, 就是我大明的正氣!”
"我會的, ”陸炳點頭道:"如果連這種漢子都不保, 我死後會下油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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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一章, 大家別怪, 俺明天不玩了, 俺好好寫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