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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他有可能……”沈默渾身毛骨悚然道:"圖謀不軌?不可能吧, 現在什麽年代, 還有藩王想造反?”其實他也有過造反篡位的設想, 當然也不過是想想罷了, 知道是沒可能的。
"怎麽不可能, 不要忘了, 陽明公的新建伯是怎麽得來的。”林潤冷笑道:"既然正德朝能出個寧王, 本朝為什麽不能出個伊王?”說著又給沈默一份文簡道:"按規製, 伊王府原額護衛旗軍二千名, 但據查實, 最近已多至一萬四千六百五十余名!儀衛司校尉原額六百名, 今多至六千六百余名!原本兩千六百人的武裝, 保衛王府權益, 已經綽綽有余了, 現在竟擴大到兩萬余人, 難道伊王的錢沒處花了嗎?!”
林潤的一番問, 讓沈默沒法反駁, 沉默一會兒, 他輕聲道:"參劾一個開國親王, 沒有如山鐵證, 是不行的。”
"這正是我顧慮的。”林潤道:"而且也不知道。皇上身邊還有那些人物, 是跟伊王一夥兒的, 所以我不能貿然稟報上去。”說到這, 他面色一黯, 低聲道:"這些情報, 是好幾位仁人志士, 用鮮血換來的, 我不能辜負他們, 一定要一擊奏效!”
沈默理解的看著他, 沉聲道:"說吧, 你想讓我做什麽?”
"幫我把這些情況呈報給皇上, 請皇上早作提防, 萬萬不能出意外啊, 不然我大明可就出大亂子了!”林潤深深一躬道:"拜托了!拙言兄!”
沈默趕緊將他扶住, 沉聲道:"若雨兄, 你的苦心我明白!”
"這麽說, 你答應了?”林潤欣喜道。
沈默微笑道:"你當滿天下[ 遮天 ]就你一個好人?”
"不不, 我不是這個意思, ”林潤呵呵笑道:"拙言兄是好人中的好人。”
與沈默商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 林潤便與沈默告辭, 他要先行去河南, 監視伊王的動向, 沈默緊緊握著他的手道:"若雨兄, 千萬要注意安全啊, 若是事不可為, 千萬不要強出頭。別忘了, 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林潤鄭重的點頭道:"不到萬不得已, 我不會犧牲自己的。”言外之意, 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 我也不會愛惜自己。
"珍重!”沈默有些艱澀道。
"你也珍重。”林潤灑然一笑, 對阿碧道:"開船吧!”
阿碧那銀鈴般的聲音, 便再次響起道:"娘, 開船了!”
竹篙撐起, 船兒破水, 離開了碼頭, 向著北方越行越遠, 沈默一直揮手, 目送著那小船, 消失在茫茫大運河上, 卻仍然望著河面出神, 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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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許久, 沈默才回過神來, 對身後靜靜佇立的三尺道:"走吧, 咱們去蘇州。”
三尺有些意外, 小聲問道:"大人, 咱們不去追南巡隊伍?”無獨有偶。蘇松的大戶同樣不願意皇帝駕臨, 且他們的手法比揚州人要高明一些, 過年後, 接連報了幾起倭寇死灰複燃, 嚇得袁煒就沒敢將蘇州規劃進南巡路線中——船隊直接從無錫入太湖, 然後從湖州到杭州, 遠遠躲開了蘇松沿海一線。
"本官已經告假, ”沈默淡淡看他一眼道:"就該有個放假的樣子。”
三尺知道自己惹得大人不快了, 趕緊閉上嘴。
畢竟是多年的老兄弟, 沈默不能寒了他的心, 輕聲道:"江北的錦衣衛, 已經不能用了。”
三尺聞言面色一陣感動, 沉聲道:"大人不用解釋, 是屬下沒分寸了。”
沈默寬容的笑笑道:"也不怨你, 這幾年在京裡過得太安逸了, 咱們得再把那根弦緊起來了。”
"是!”三尺高聲答道。
沈默和他的護衛們, 便與皇帝岔道而行, 東去蘇州。到達蘇州時, 正是黑夜, 便在寒山寺外楓橋夜泊, 是夜大雨如注, 天黑如墨, 沈默那艘客船上的燈, 卻一直點亮著;若誰的雙眼能透過雨幕, 必可看到他的窗前人影晃動, 似乎有好幾撥客人造訪, 這漫天的大雨, 反倒成了客人們隱匿行蹤的好助手了。
第二天, 天放晴。陽光普照碼頭, 但古楓橋邊, 已經找不見沈默那艘快船的影子, 甚至很少有人知道, 這位蘇州今日之輝煌的締造者, 曾經悄悄的來過, 又同樣悄悄的離去;但那見過他的寥寥幾人, 卻可以作證, 他的心中無時無刻不牽掛著這裡, 他也始終在暗暗守護著這裡的美好, 因為這是蘇州, 一座水墨畫般美好的城市, 一個萌芽孕育的地方。
沈默站在船尾, 遠眺著遠處朦朧的城市輪廓, 目光中滿是不舍, 讓三尺等人大為不解道:"大人, 既然這麽想念蘇州, 為什麽不去看看呢?”
沈默手扶著闌乾, 輕聲道:"我的一舉一動, 在那些大商大戶眼中, 都是別有深意的, 又豈能隨性而為?”說著目光望向東方道:"有時為了讓某個地方, 多獲得些關注。我非得厚此薄彼不成。”
快船乘風而去, 第二日便抵達了一座年輕的城市外, 說這城市年輕, 一點都不誇張, 但看那城牆、門樓、箭垛、望樓, 全都嶄新嶄新, 絲毫沒經過歲月的侵蝕, 就像昨天才建成的一般, 在城的正門上陰刻著兩個厚實有力的大字, 曰‘上海!邊上似乎還有一行小字, 但距離太遠。看不清楚。
在那通往城內的寬闊水道上, 卻有望不到頭的貨船在排隊, 船上的商客南腔北調, 但絕少焦躁咒罵的, 仿佛已經習以為常了。沈默的快船也跟著排了會兒隊, 便聽臨船的客商喊道:"喂, 那客船上的公子, 你們走錯道了吧, 這是走貨的水道, 西邊那個才是走人的。”
沈默回頭看看身後, 已經等了十幾艘船, 不由苦笑道:"我現在還有的選擇嗎?”
那些客商被他的風趣逗樂了, 都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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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聲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橫豎時間還早, 在那些客商的招呼下, 沈默踏著船板, 到對方的船上和他們喝茶聊天道:"聽口音, 你們是徽州那邊的吧?”
"公子爺好耳力, ”客商們笑道:"我們正是徽州來的茶商。”還有個愛炫耀的補充道:"胡大帥的同鄉哦。”
"呵呵, 久仰久仰。”沈默笑道:"諸位來這上海城發什麽財?”
"嗨, 瞧您這公子說的, ”那些人笑道:"咱們茶商不賣茶葉, 還能改賣茶葉蛋嗎?”便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沈默也跟著笑, 笑完了搖搖頭道:"在下的意思是, 聽聞徽州的茶葉全國聞名, 都是坐等各地客商去收的、也能賣上好價錢, 怎麽諸位舍近求遠, 親自運著茶葉出來賣了?”
"哈, 公子爺不是外行啊。”徽州茶商中的年輕人一個笑答道:"不錯, 我們的茶葉確實不愁賣, 但人家從我們那收來, 運到這裡不過幾百裡, 還全是水路, 價錢就能貴上倍, 我們這一偷懶, 大頭就讓人家賺取了, 還不如辛苦一點。自己賺大頭呢。”有年長的徽商, 可能是嫌年輕人說的太直白, 便在邊上補充道:"其實也不全是為了錢, 主要是有人用劣質茶冒充咱們徽州的茶葉, 砸了咱們的招牌, 所咱們這正宗的得出場鎮鎮風氣, 好讓那些西洋人, 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毛尖!”他這話引來眾同鄉的一陣叫好, 顯然比那青年有水平多了。
沈默又問道:"你們覺著, 在上海通埠方便, 還是在蘇州方便?”
"當然是上海方便了。”徽商們笑道:"雖然我們客商, 要多走一段吳淞江, 但這海上碼頭可比江上碼頭, 吞吐能力強多了;若是在蘇州, 談妥了生意, 還可能要等個七八天, 才能把貨物裝船運走, 這邊就厲害多了, 最多兩三天就能發貨, 而且這邊規矩少, 只要按規定完稅, 官府就大行方便……”
"哦, 難道蘇州官府還刁難客商不成?”沈默有些吃驚道。
"刁難倒談不上, ”徽商們搖頭道:"但您知道, 老衙門的規矩多, 要打點的神仙也多, 可不如這上海城, 清清爽爽、利利索索, 少操不少心。”
"上海不也有官府嗎?”沈默不動聲色的問道:"聽說上海縣令不是正途出身, 那些狡猾的老吏都服他管嗎?”
"服氣, 簡直是服服帖帖哩。”一提到那上海縣令, 徽商們登時來了精神, 道:"這位縣老爺平時看著挺和氣, 甚至挺滑稽的, 可發起狠來, 那絕對是殺人不眨眼, 人又精明的很, 在他手下做事, 哪個不戰戰兢兢, 誰敢胡作非為?”
沈默饒有興趣道:"真有這麽厲害?”
"那當然, 不信給你講講, 當初他是怎麽鎮住那幫子黑心胥吏的。”就聽他們講道:"一開始上任時, 那些胥吏覺著縣令老爺年輕、又是監生出身, 應該好欺負, 便抱著一大摞雜七雜八的公事案卷呈上, 悄悄試探他。”
"結果呢?”提到那上海縣令, 沈默的興致也無比高漲, 仿佛人家在說自家人似的, 關切問道:"他處理的怎麽樣?”
"不怎麽樣。”客商們繪聲繪色的講述道:"縣令老爺斜著眼, 也不問是非曲直, 統統點頭道, ‘可以、可以……然後又會說:‘你們可不要欺瞞我, 不然將來吃不了兜著走。似乎對政事不太懂, 又怕人家以為他不懂似的。”
"這下, 那些為非作歹的胥吏們打心裡藐視縣令老爺:‘果然是草包一個, 沒一點本事!於是愈發為非作歹起來, 把個上海縣鬧得烏煙瘴氣, 也讓商人們怨聲載道, 正常的貿易都大受影響;別人向縣令老爺告狀, 他只是命人家寫好狀紙遞上來, 然後就沒了下文, 一副得過且過的昏官模樣。”
"但誰都沒想,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 縣令大人向所屬官員宣布道:‘統統聚集縣衙大堂, 本官要宣讀胡部堂的諭令!一個年輕的商人繪聲繪色的講述著, 雖然同樣的情節他已經講了不下二十遍, 但每次講都覺著很爽:"不明所以的上海縣官吏, 便都來到大堂上, 跪聽東南總督的諭令。便聽縣令大人念道:‘今將上海縣內所有官吏, 盡付上海縣令全權管理, 所屬官員如做不法之事, 其有權自己直接捉拿審問, 定案後報上即可!”
"這諭旨一宣布, 那些不法的官吏全驚呆了, 他們想不到年輕的縣令大人, 竟能從胡大帥那裡討來這道授權, 更沒想到, 這年輕人竟這麽能忍, 等他們現了原形才宣讀這道諭令!”那青年眉飛色舞道:"宣罷諭令, 沈縣令馬上升堂, 眾官吏全都提心吊膽、忐忑不安——縣令大人卻抖擻精神, 再不是前些日子萎靡不振的樣子, 便聽他一拍驚堂木, 厲聲道:‘六房書吏何在?”
"在, 小的在……”顯然這一段也是其他人的最愛, 馬上有客商隨上, 假扮起受審的書吏來。
那青年學著縣令老爺的聲音道:"便見沈縣令沉下臉道:‘一個月前, 你們在縣衙帳目裡作假, 侵吞官銀三千兩!這一個月來, 又利用手中的權力, 敲詐勒索到了兩千裡, 對嗎?然後又把每個人侵吞的金額說出來, 驚得六個書吏面無人色, 馬上磕頭如搗蒜, 求饒不已……”
"這, 這, 您怎麽這樣了如指掌?”那假扮受審書吏的客商, 一臉驚恐道:"大人饒命啊, 我們下次不敢了。”
"‘早幹什麽去了?只聽沈縣令長歎一聲:"本官醜話已經說在前頭, 不聽是你們的事兒。我是個粗人, 受不了太多煩瑣的審判手續, 但我能斷定的是, 就憑你們侵佔勒索的金額, 殺你們八遍都足夠了!”那青年學著沈縣令的樣子, 一指一個假扮小吏的客商道:‘你, 先自己的衣服脫光。”
"脫光衣服乾嗎?”沈默輕聲問道, 要是讓他懲罰這些小吏, 最多就是把他們發送到徐海的船上, 當一名光榮的遠洋水手。
但那沈縣令顯然更狠更辣手, 只聽那青年道:"那個被手指點到的書吏, 隻好乖乖脫下衣服, 然後被四個粗壯的衙役用水火棍這麽一撐, 就別住了四肢、凌空架起, 高高地扔到空中, 然後落到地上, 如是幾次, 那書吏便七竅流血, 摔死了。然後其余五個也全都一命嗚呼, 但沈縣令還不罷休, 又馬上命令懸屍集市示眾——讓堂上的貪官汙吏個個嚇得渾身打顫, 唯恐遭受同樣的命運, 全都夾起尾巴來做人, 結果所有的惡習全部消失, 上海縣的面目煥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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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商們說的津津有味, 沈默卻大為驚異, 因為這些人口中的那個上海縣令, 與他印象中的那個人, 形象差距太大了!
客商們看到他沉默, 以為是公子哥動了惻隱之心, 覺著沈縣令太冷血了, 一個年紀大些的便正色道:"公子爺, 您宅心仁厚, 是大家戶有修養的, 可能覺著殺人是不對的。”頓一頓, 問他道:"不知您聽過一個說法沒, 叫車船店腳衙, 無罪也該殺!說的就是從事這五個行當的人, 都是些滾刀肉似的無賴渣滓, 一個個心黑著呢, 要不殺幾個把他們鎮住, 永遠別指望這些人能乖乖聽話。 ”
沈默笑笑道:"我不是那麽迂腐之人。”
"那就好, 那就好。”客商們笑道:"其實沈縣令人很隨和, 有時來碼頭上巡視, 跟咱們老百姓都能聊到一塊去, 有時候還教咱們唱歌呢。”
"唱歌?”沈默好奇道:"唱什麽歌?”
"叫, 叫愛什麽鳥, ”客商們笑道。
"愛情鳥?”沈默福至心靈道。
"對對, 就是那隻鳥。”客商們點頭道:"怪怪的, 不過挺好聽的, 對了, 您怎麽知道是那隻鳥的?”
‘廢話, 沈默暗笑一聲道:‘就是當年我教給他的。
說話間, 船捱著終於進了城, 便見上海城內的碼頭上, 千帆雲集, 遮天蔽日, 商賈喧囂, 揮汗如雨, 分明是一派商埠中心的景象。
沈默的心中更加熱烈, 一時卻無暇顧及這些景象, 他迫不及待的與那群善談的徽商告別, 讓人問明了方向, 便上岸向縣衙去了, 心中暗叫道:‘久別的兄弟, 你還好嗎?
分割
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