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哪怕是被綁到城門樓上去見到沈默。丘千戶都堅信, 自己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讓他跪下, 他堅持不跪, 衛士們隻好猛踢他的膝窩, 他才猝然跪地, 猶在不服氣的大喊道:"你快快打開城門, 迎接我師父入城, 他老人家法力無邊, 咒人人死, 喝城城崩!若是現在開門, 尚可保存城中婦孺, 否則城毀人亡、屍山血海, 你悔之莫及!”
"呵, ”沈默見他瞪著一對通紅的眼睛, 滿臉的瘋狂, 一本正經的說著瘋話, 不由笑道:"那咱們就等等, 看看明天這個時候, 能不能見證你師傅的神跡。”
"不用等到明天!”丘千戶大聲道:"我師父滅掉你只在旦夕!”
"那你師父得會縮地成寸才行。”沈默大笑道:"不然今晚可趕不到!”
"什麽趕不到, 他老人家就在城外!”丘千戶猶不信道。
"帶他出去看看, 外面可有一根人毛!”沈默一揮袖子。便有兩個兵士提起丘千戶, 將他往外面拉去。
這時年永康、邢玉、陳丕德……就是那陳府台, 從外面進來, 三人臉上帶著三分喜色、七分後怕, 向沈默稟報道:"城中發現九處縱火, 幸虧老天保佑, 雪下的大, 咱們又早有準備, 結果損失了了, 已經全都撲滅了。”"不過縱火的人沒有全抓住。”年永康補充道。
"無妨, 加緊盤查, 提高警惕。”沈默頷首笑道:"不怕他們再興風作浪。”
邢玉和陳丕德一臉不可思議道:"大人, 您莫非有法術, 竟能讓妖人提前作亂?”
沈默剛要答話, 衛士們壓著那丘千戶進來, 方才還情緒激動的丘千戶, 已經徹底萎靡了, 兩眼無神的望著沈默, 喃喃道:"為什麽這樣子?”屋裡的其他人也都望向沈默, 希望他能解開謎底。
沈默笑笑道:"這要歸功於錦衣衛的弟兄, 是他們警惕性高, 一舉抓獲了白蓮教的信使, 這才讓本官能從容布置。”
陳丕德便問年永康道:"年千戶, 您是如何將那些妖人分辨出來的, 我看他們跟普通老百姓, 似乎沒什麽差別啊。”
"其實還是有差別的。”年永康道:"他們雖然扮作行腳的貨郎, 但一個個腰板筆直。大腿細、小腿粗, 顯然常走路, 卻不負重;我問他們乾這行幾年, 都說有三五年了, 可肩上卻沒有貨擔壓出來的的杠子……”又笑笑道:"然後我隨便找個借口, 說他們帶的貨物裡有違禁品, 東西扣下了, 人可以走, 那些人竟然痛痛快快答應了。”說著沉聲道:"對於一個真正的貨郎來說, 貨擔就是他們吃飯的家夥, 關系到他們能不能活下去, 那麽輕易的舍棄, 必然只是個搭著貨郎幌子的西貝貨。”
陳丕德聽得連連點頭, 讚歎道:"年千戶好縝密的思維, 看來此役要給你記頭功了。”
"府台大人謬讚了。”年永康謙遜道:"卑職雖然抓住那些人, 但他們只是傳信的工具, 也不知道命令的內容, 是大人破譯了白蓮教的密語, 才能引蛇出洞, 其實大人才居功甚偉。”眾人心說, 這年永康是個人物啊。前途不可限量。
年永康的話卻引來丘千戶驚恐的聲音道:"什麽?你能破譯我教密語?”當然, 這話是問沈默的。
"只知道點皮毛而已, 還要向你求教呢。”沈默笑道:"我可對你們的黑話著實好奇。”
"你不懂?”丘千戶奇怪道:"又怎麽偽造我師傅的密語?”
"其實不能叫偽造。”沈默搖頭笑笑道:"說變造應該更合適一些……”
~~~~~~~~~~~~~~~~~~~~~~~~~~~~~~~~~~~~~~~~~~~~~~~~~~~~
時間回到當初, 沈默審完了那四個白蓮教信使, 得到幾條‘白蓮密語, 又讓年永康比對著找到了相應的案件, 以此進行破譯。他很清楚, 只有通過對有共性的信息進行分析, 才能得出有用的結果, 而這些白蓮密語雖然符號寥寥, 信息點並不豐富, 卻有可供推敲的共性之處——那就是時間!一條明確無誤的命令, 無論省略多少元素, 都不能缺少對時間的表述。
而沈默大膽認定, 那蕭芹沒必要、也不大可能有能力, 獨創一門語言;所謂白蓮密語, 很可能是一種符號化的黑話, 遁辭隱義、譎譬指事, 比如漕幫那種……砂子指私鹽, 砂窟窿指鹽倉之類, 而蕭芹不過是將這些意思, 用符號表現出來了。
那樣很可能, 一到十十個數, 就是用十種不同的符號代表, 然後或是單獨出現, 或是兩兩組合, 用來表示相應的日期。
感覺自己的推測基本靠譜, 沈默便去那有限的八條信息中求證——除了未知的一條, 其余七條都能確定具體的日期。分別是‘初一、初五、初八、十一、十二、十八、廿五, 但黑話中一般沒有廿和卅, 都用二和三代替。所以沈默猜測, 這些圖案中, 應該有三個重樣的代表‘十、兩個重樣的代表‘一的, 還有兩個代表五、兩個代表八的, 然後代表十的、和代表二的、代表八的會緊挨著一次, 代表二和五的也會緊挨一次。
得出這些規律, 再去解構那些符號, 沈默先假設一上來便是日期, 將後面的符號遮住, 僅留下前兩位, 然後把那些符號用相應的發案時間代替, 最後數一數, 比一比, 大部分都可以對上號。唯獨最後一個, 卻是廿四而不是廿五, 所以沒有兩個五, 而是一個四一個五。
沈默卻不輕率否定這條假設, 他回到這個日期對應的事件上, 發現乃是一次全村叛逃事件……便釋然了, 這種闔村大搬遷, 必然拖拖拉拉。淋漓不盡, 比規定日期晚上個一兩天, 實在是正常不過。
為了慎重起見, 他又比對後面的符號, 便找不到這種規律性的東西, 他最終確定道:"前兩位的符號, 就是代表日期!”
年永康恍然笑道:"那他們發動的日子, 必然是二十二日了。”這次的暗語頭兩位都是月亮, 自然代表一個兩位數重複的日期, 而在一個月三十天裡, 只有二十二日滿足這個條件。
沈默笑道:"不錯。月亮代表二, 馬蹄代表一, 有這兩個數字足矣。”
年永康頓一頓, 信服的點頭道:"是啊, 這兩個數字足矣。”不管那蕭芹有什麽錦囊妙計, 只要將日期給他提前一天, 其余的依葫蘆畫瓢, 就能讓藏在暗處的人提前發動一天, 卻因為無人接應而白白暴露。
沈默便將那條暗語的第二個月亮, 改成了馬蹄子, 然後讓那兩個急於立功的信使, 在城中各處秘密地點畫出來;年永康則派人在暗中盯著, 看看什麽人會來瞧這些暗語。結果通過這種方法, 盯上了一半以上的奸細, 其中就有丘千戶。
那丘千戶不是動作不隱蔽, 而是身份太敏感, 所以一到胡同裡, 便被錦衣衛的人盯上了。
~~~~~~~~~~~~~~~~~~~~~~~~~~~~~~~~~~~~~~~~~~~~~~~~~~
機會只有一次, 錯過不會再來, 蕭芹的謀劃, 被心細如發的年永康和聰明絕頂的沈拙言識破了, 便注定會得到一個大大的悲劇。
多年以後, 哪怕是白發蒼蒼, 流亡西伯利亞, 蕭芹也無法忘記嘉靖四十年臘月二十二的深夜, 在大雪紛飛的宣府城外, 他所目睹的那場慘敗。面對著四個台吉噴火的目光, 他瞠目結舌, 無言以對, 唯一可以確定的一件事, 便是自己的謀劃失敗了。
"我要殺了你!”黃台吉怒氣衝衝的朝他舞動著馬鞭, 蕭芹躲避不及, 被狠狠抽了一鞭子;黃台吉又要打, 被他兩個弟弟攔住, 小聲道:"想把板升逼到可庫勒那邊嗎?”可庫勒是俺答兄長吉囊的兒子, 雖然吉囊死後, 俺答繼承了他大部分家業。但仍有許多死忠分子, 效忠於可庫勒, 而且俺答也不好吃相太差, 便也在東察哈爾草原, 為他劃定了勢力范圍。可庫勒的實力, 要強於黃台吉四個中的任何一個, 且雙方不怎麽友好, 常為爭奪疆域而爭鬥。
不過此時這個名字, 卻是平息黃台吉怒氣的良藥, 丟掉手中的馬鞭, 對著宣府城高聳的城牆, 撕心裂肺的嚎叫起來。
絕望啊絕望!在這大雪紛飛的寒冬臘月, 不帶任何攻城器械奔襲而來, 原本指望著能撿個大便宜, 創造一段流芳千古的歷史, 誰知道吃了閉門羹不說, 還被一棒子敲得屎尿橫流!
此時此刻, 哪怕最樂觀的蒙古人, 也不相信他們能染指宣府城了, 偷雞不成蝕把米, 恥辱啊恥辱!如果就這麽灰溜溜的回去了, 黃台吉們能想象可庫勒肆意的嘲笑, 這是絕對無法接受的!
"最起碼, 要大撈他們一筆!”黃台吉惡狠狠的盯著蕭芹道:"不然我就把你送給明軍!”
蕭芹苦笑著點點頭道:"好吧, 我來想辦法。”
當夜蒙古人便在城外臥雪而眠, 城內的明軍雖然人數眾多, 又是以逸待勞, 但並沒有出擊的意思。
以邊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少一事不如沒有事的性格, 能把蒙古人送走就燒高香了, 至於出城衝殺?還是省省吧, 多危險啊。
沈默站在城頭, 望著肆無忌憚睡在雪地裡的蒙古人, 再看看城中的數萬帶甲, 不由暗歎一聲, 心說:‘再不做些改變, 真的就要亡國了……但他分得清輕重緩急, 此刻也不言語, 就任他們去了。
~~~~~~~~~~~~~~~~~~~~~~~~~~~~~~~~~~~~~~~~~~~~~~~~~~~
第二天直到中午也沒什麽動靜, 城內的大明官員都很高興, 都說韃子灰心喪氣, 不可能再待下去了。
沈默也這樣想, 便耐心等著黃台吉退兵, 但到中午時分, 外面射箭入城, 守軍拿起那支箭一看, 上面附著一封信, 趕緊交給正在城頭巡視的邢將軍。邢玉一看, 是黃台吉寫給楊順的, 說我按照約定來了, 也演過戲了, 你該給我銀兩和糧食了吧?不然我將你的親筆信送給你們皇帝看。
邢玉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趕緊將信送給沈默定奪。沈默看後, 命人提審楊順的侍衛長, 也就是送信的那人, 得知黃台吉手中, 確實有那麽一封信, 而且加了楊順的私印。
消息得到確認後, 沈默久久不語, 屋子裡的文武官員也是一個個神情緊張, 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他們都清楚, 這下是遇上煩了。
這次蠻不講理的敲詐, 並不像看起來那麽簡單, 實際上, 已成了一個嚴重的政治問題——大家夥的第一反應, 自然是不答應。可韃子將楊順的信送到北京, 讓皇帝和朝廷蒙羞, 然後為了朝廷體面, 還得認下這筆帳, 向韃子支付這筆錢。
那麽就答應?更不行了, 大明朝是永遠的死硬派, 有著名的三不政策, 不求和、不賠款、不割地, 就連皇帝被人家抓了, 都不付贖金, 這單單一封信, 似乎遠沒法跟皇帝相比吧?而且韃子除了索要約定的糧食和銀兩之外, 還要明軍撫恤昨日‘被誤殺的六百多蒙古騎兵, 又是十萬兩銀子!這麽多錢誰掏得起?就是掏得起, 也不能給, 那不成了賄敵求饒的仇鸞?誰敢承擔這個責任?
所以大家都不敢做聲, 巴巴的望著沈默, 希望他能承擔起責任……或者說是背起這個黑鍋來。
沈默早已經習慣了承擔一切, 並沒有絲毫的慌亂, 大腦仍保持著清醒, 對眾人笑道:"這個黃台吉, 還挺會出難題哩。”
眾人附和的笑道:"大人神機妙算, 對付韃子不在話下。”
"抬舉我。”沈默笑笑道:"我也沒什麽好主意, 只能這麽辦了。”
便如是吩咐下去, 聽得眾官員目瞪口呆, 恨不能拜他為師, 向他求教厚黑之道。
~~~~~~~~~~~~~~~~~~~~~~~~~~~~~~~~~~~~~~~~~~~~~~~~~
蕭芹給黃台吉出了這麽個主意, 蒙古人便在城外支起帳篷等著明軍回話。
到天快黑時, 城上才有箭射下來, 手下拿給黃台吉看, 黃台吉不認識漢字……當然更不認識蒙古文, 問蕭芹道:"什麽意思?”
蕭芹陰著臉道:"他們說兩軍交戰、無所不用其極, 楊順那封信是為了n我們前來的計策, 不能當做要錢的憑據……他們的皇帝很英明, 只會一笑了之的。”
"混蛋!不要臉!”黃台吉呲牙罵道:"白紙黑字還蓋了章, 怎麽能不算數呢?”任憑他再怎麽交涉, 但宣府城都不理會, 隻當他窮瘋了。
"快想辦法!你這個傻蛋!”黃台吉簡直要氣瘋了, 把蕭芹當成了出氣筒, 罵道:"要是再想不出辦法來, 我這就把你送進城去!”
蕭芹無奈的點點頭, 他其實已經準備好了後手, 只是覺著太下作, 所以一直沒用。
翌日, 沈默剛剛起床, 三尺便快步進來道:"大人, 快去看看吧, 蒙古人太可惡了!”
沈默便披上大氅、登上城樓, 往外看去, 就見蒙古騎兵驅趕著上千漢人百姓, 來到城上弓箭射程之外。那些蒙古兵手持著弓箭, 呈扇形包圍著惶恐不安的百姓, 那些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且相互攙扶著、保護著, 似乎是來自同一個地方。
人群本來哭喊成一片, 但蒙古兵毫不留情的射殺了幾個男子, 登時鴉雀無聲, 死一般的寂靜。
便聽一個聲音, 高聲對這些老百姓道:"冤有頭債有主, 你們若是恨, 就恨城上見死不救的自己人吧, 我們隻想要回屬於我們的錢, 拿到錢就放人, 拿不到就殺人!”
話音一落, 蒙古人便又開始殺人……他們存心要發泄這些天的怨氣與怒氣, 總要把老百姓嚇得魂飛魄散、盡情戲弄夠了, 才揮刀砍殺。
殺了之後還不罷休, 還要取下頭顱來, 用刀挑起來, 踢來踢去的玩!
~~~~~~~~~~~~~~~~~~~~~~~~~~~~~~~~~~~~~~~~~~~~~~~~~
"畜生!”看到這一幕, 沈默目眥欲裂, 一拳捶在城磚上, 登時鮮血崩流。邊上的邢玉趕緊道:"大人, 您的手流血了。”說著便要上前為他包扎, 卻被沈默粗暴的一把推開。
見向來溫潤如玉的沈大人如此暴怒, 邢玉有些呆了, 卻見沈默揮舞著那隻帶血的手道:"我的手破了點皮, 你就緊張成這個樣子, 外面的百姓被殘殺成這個樣子, 你卻麻木不仁!!”沈默那張清秀的臉上, 此刻怒氣勃發, 猙獰可怕, 他像頭獅子一樣在城頭爆發道:"就算你們忘了自己是大明的軍人, 也忘了自己是男人嗎?!伸手往褲襠裡摸摸, 那個東西還在嗎?!”
分割
向連續第二天兩更挑戰, 大家月票鼓勵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