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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陳府台的話。沈默微笑道:"凡事不能光看表面。”說著歎口氣道:"咱們接觸的時間雖短, 可你們也該知道, 我沈默是個什麽樣人了吧?”
眾人馬上諛詞如潮, 說‘大人仁德、‘大人智勇之類, 說的沈默嘴角微翹, 卻搖搖頭道:"你們沒說實話呀, 我想你們對我的評價, 應該不算太高。”
‘大人這話說的……眾人如撥浪鼓似的搖頭道:"我們對您的敬仰之情, 就像黃河水一樣滔滔不絕, 沒有一絲半點的怨氣。”
"難道你們不覺著, ”沈默似笑非笑道:"本官有些太黑太狠, 下手毫不留情嗎?”
"哪裡哪裡, 沒有沒有……”眾人趕緊矢口否認, 但心裡難免認同的點點頭……沈默這次來宣府翻雲覆雨、殺伐決斷, 一開頭就拿下了宣大總督, 再轉身把周塗二位欽差擠兌的無顏露面, 到最後竟把八千多明軍關在城門外, 非要取夠了首級才放他們入城。
通過這三件事, 宣府城的官員已經達成共識, 欽差沈大人的性子, 是砒霜拌大蒜——又毒又辣!只是不敢承認而已。
"大家不說我也知道。”沈默笑笑道:"你們對我是有怨言的。”說著一抬手。阻止眾人分辯, 微笑道:"但你們可以打聽打聽, 我在北京、在蘇州的時候, 那是出了名的好脾氣, 從沒跟哪個同僚紅過臉, 也沒斷過哪個的官路。”說著摸著下巴回憶道:"大家送我個外號叫‘福氣來, 就是說誰跟我當官, 誰的好日子也就到了, 升官發財指日可待。”
眾人聽了心中不由一動, 他們隱約能聽出, 沈默這是在說‘跟我走、有肉吃啊, 但更聽出他話語中的警示之意。只是吃不準這裡面是警示的意思多, 還是拉攏的意思多, 便無人敢隨便放聲, 都望著最有智慧的陳府台, 希望他能再探探口風。
陳丕德當仁不讓, 小聲問道:"大人, 您的意思是, 這次的情況很特殊?”他無疑是聰明的, 從這個角度入手, 留足了進退的空間。
"是啊。”沈默讚許的看他一眼, 點點頭輕聲道:"別看我沈默耀武揚威, 好像很有能耐, 實際上我也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大人們之所以選我來辦這個差, 就是因為我能體會上意, 不會把差事辦走了樣。”
"大人的意思是……”陳丕德又輕聲問道:"這個大人, 要換人了嗎?”如此直白的問話。讓所有人都瞪起眼來, 想聽聽沈默是如何回答的。
沈默呵呵一笑, 故弄玄虛道:"莫道浮雲終蔽日, 嚴冬過後綻春蕾。時令變幻不是我們這些小人物可以左右的。”隨著官越當越大, 他的口風也越來越緊, 說的每一個字都好像在暗示你什麽, 但想用他的話做文章, 是根本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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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讓眾人多考慮是嚴冬還是春蕾, 沈默接著沉聲道:"諸位, 邊將不必問內閣。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 隨著朝廷在東南戰場奠定勝局, 整體的戰略重心, 必然要往北方移——現在的情況是, 朝廷在東南積累了經驗和信心, 看到原先在軍事上遠遜於北方的南方諸省, 都打造出了能打勝仗的強大軍隊, 已經完全認定, 北方不應該不行, 不應該連南方都比不上。”說著有力的揮下手, 略微提高聲調道:"所以上至皇上、內閣, 下至兵部、科道。所有人都達成了共識, 要下大力氣整治九邊!”
比起內閣的爭鬥, 還是關乎切身的東西, 更能吸引在場眾人的心神, 聽了沈默的話, 他們都陷入了沉思。
"楊順、路楷、甚至還有更大的人物被法辦, 就是為九邊軍改大計祭旗。”沈默高聲道:"從此以後, 任何畏敵怯戰、殺敵冒功、疏於訓練、一觸即潰, 都將遭到最嚴厲的處置。”說著目光威嚴的掃過眾人, 一字一句道:"如果你們不從此洗心革面, 還要學那楊路二人的話, 那說不得本官又要再跑一趟。”
眾人趕緊賭咒發誓, 紛紛保證絕不辜負沈大人的期望, 好好訓練, 好好打仗雲雲……
畢竟這是慶功宴, 最後還得轉回到輕松愉快的調調上, 沈默便對眾人笑道:"不過你們也不用太過緊張, 畢竟咱們共同戰鬥過, 深厚友誼的擺在這兒, 我會盡量照拂你們的。”
"多謝大人……”眾人哪還不知情由?一起起身施禮道:"我等必不辜負大人的期望。”
"好說好說。”沈默笑容可掬道:"今日同飲慶功酒、來日方長顯身手!”
眾人知道領導講話完畢, 紛紛上前敬起酒來, 沈默知道要想真讓北方人服氣, 酒桌上一定不能認慫, 好在他酒精沙場, 任他們多少花樣, 統統來者不拒。這讓宣府文武對他的印象大為改觀, 心說酒品如人品, 看來沈大人雖然心眼兒多、出手狠, 但歸根結底。還是個實在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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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的豪放也漸漸讓眾人沒了拘謹, 開始相互敬酒, 觥籌交錯, 場面十分熱鬧。
這時, 外面進來個小吏, 伏在陳丕德的耳邊輕聲嘀咕幾句, 陳丕德點點頭, 讓他先退下去, 便小聲稟報沈默道:"大人, 崔老率城中的縉紳耆宿, 前來捧場道賀。”
沈默聞言笑道:"歡迎歡迎啊。”說著對陳丕德道:"趕緊加桌吧。”陳丕德點頭應道:"下官這就去安排。”卻被沈默叫住道:"讓別人去吧, 咱們得出去迎迎。”
"啊, 我代大人迎一下即可。”陳丕德連忙道。
"還是我親自走一趟吧。”沈默搖頭道。
果然, 對於他的出迎, 崔老等人感到十分驚訝, 甚至有些覺著受寵若驚, 連聲道:"您是欽差, 誰當得起您相迎啊?”
沈默拱手道:"崔老德高望重, 怎麽當不起?”
"禮數不周, 禮數不周啊。”崔老趕緊還禮道。
"尊老敬老才是禮數。”沈默笑著扶住崔老道:"何況我還要好好謝謝您老。”
崔老這才不再推辭, 口中連聲道‘惶恐, 被沈默扶著進了花廳, 緊挨著他坐下。
"都坐下吧。”沈默招呼其余的官員士紳道:"今日不是鴻門宴。是咱們宣府的慶功宴, 大夥不必拘謹。”凡是出席過那場夜宴的人, 無不心領神會的笑起來, 謝過欽差大人, 在各自的座位上就坐。
待眾人都坐下, 崔老微笑著對沈默道:"今日喜聞在大人的英明領導下, 我軍凱歌高奏, 在城外痛擊蒙古黃台吉, 而後一路追擊, 大破敵營, 斬殺繳獲無數。創數年未有之大捷!”說著看看那些同來的士紳道:"我們這些老家夥, 雖然上不得陣, 可與將士們的心是一樣的。聽說咱們打勝仗, 我們是太高興啦, 於是合計著備了點薄禮, 冒昧來給大人和諸位將軍道賀了!還請大人不要嫌棄。”
一直跟在他後面的中年男子, 便將一份精美的禮單, 雙手奉到沈默面前。
沈默打開一看, 除了一筆不菲的銀兩外, 還有大量的酒肉糧油, 棉衣棉被, 正是普通士兵最需要的東西。不由發自內心的歡喜道:"崔老用心良苦, 下官代將士們謝謝您老了。”如果崔老準備的禮物, 除了金銀財寶, 就是綾羅綢緞的話, 難免會被文武官員瓜分, 下層士兵什麽也得不到。但現在除了一筆給官員的銀子之外, 便盡弄了些普普通通的酒肉衣被, 讓那些官員沒法貪汙, 才盡可能多的分到下面人手裡。
這不顯山不露水的一招, 卻讓沈默對這個老家夥的印象大為改觀, 心說看來這老西兒也不是一味的自私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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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宴繼續, 喝到一定程度, 便到了耍樂的時候。
縉紳們帶來個戲班子, 在花廳外上演著什麽戲曲, 鑼鼓鏘鏘, 絲竹悠悠, 水靈靈的旦角兒不時的向內裡拋個媚眼, 惹得一乾好色之徒, 口乾舌燥、心神不寧。
既然是勞軍, 就不會讓功臣們隻過眼癮, 縉紳們還掏錢包了宣府城最美最風騷的一些姐兒, 來為眾大人斟酒, 陪他們說笑。當然, 要是有急色的, 借著酒左攬右抱, 嬉笑玩耍。她們也是不會拒絕的。
當時的社會風氣如此, 聚眾狎玩樂, 並不算是什麽丟人的事, 反而因為士大夫們樂此不疲, 竟被粉飾為‘風流雅事, 不論是南方還是北方, 邊疆還是都城, 都是如此。當你看到, 就連七老八十的崔老也跟個嫩得出水的小女子玩得熱熱乎乎時, 就該知道在當時人看來, 這不過是一項社交活動, 不必上綱上線。
最好的自然留給最大的, 兩個身材高挑火辣, 面容嬌豔欲滴的女子, 一左一右靠上沈默, 說是要給他斟酒。這麽年輕俊俏, 卻又位高權重的男子, 簡直是紅塵女子的克星, 兩個平素裡也算十分有架子的女, 和沈默說了沒兩句話, 竟情不自禁的吃起他的豆腐來。這讓對風騷女子無愛的沈默有些反感, 不露聲色的推開兩個女子的小手, 道:"本官更衣去。”說著看一眼那崔老, 崔老朝他笑著點點頭。
"奴家服侍大人。”兩個女子還想寸步不離, 卻被三尺攔住道:"我家大人沒下令, 誰也不許靠近。”兩個女子隻好回席上等著。
沈默舒服的噓噓了一回, 去先不回去, 而是進了花廳邊上的休息室, 裡面點著燈, 燃著炭盆, 坐著個姓崔的老頭。
沈默擺擺手, 示意老者不要起身, 便走過去, 坐在他身邊, 歉意的笑道:"讓蒙古人攪的, 也沒有登門造訪, 只能在這裡和您說會話, 還請海涵。”
"沈大人客氣。”崔老呵呵笑道:"您能撥冗相見, 已經讓老朽喜出望外了。”
這時三尺進來上茶, 然後退出去, 將門關上, 給二人留下交談的空間。
屋裡沒了別人, 崔老也沒了那副老態龍鍾的樣子, 老糊塗是裝給糊塗人看的, 跟聰明人談事情, 最好還是不要裝。他笑笑道:"王學甫和張子維, 對大人的評價, 是出奇的高啊——說大人注定要做大明世史上前十位的人臣。”學甫是王崇古的字, 子維是張四維的字。
這個評價太高了。沈默端起茶盞, 啜一口茶道:"二位老兄不過是恰巧和我共事, 所以說幾句好話罷了。”
"呵呵, 他們的話你不信, ”崔老搖搖頭道:"但楊虞坡的話, 您總該信了吧。”虞坡是楊博的號, 楊博跟王崇古是兒女親家、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外甥, 而這姓崔的崔秀山, 又是楊博的表兄, 雖然這只是晉黨的冰山一角, 卻可以充分說明, 這些老西是如何利用各種親戚關系, 建立起牢不可破的政治集團……這樣雖不像別的朋黨那麽擴張迅速, 聲勢浩大, 但勝在關系牢固, 配合默契。正向縱橫兩淮和宣大的晉商一樣, 走的是‘不顯山來不露水、於無聲處聽驚雷的保守路線。
沈默能跟這些人接上頭, 還是靠了徐階的聯絡, 他直接一封信寫給楊博, 大意是‘你要是還當縮頭烏龜, 這次你的徒子徒孫們就得跟著楊順遭殃了, 楊博審時度勢, 才給宣府的崔秀山寫信, 讓他配合沈默。
有道是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如果沒有晉黨的配合, 沈默根本不可能如此順利的拿下楊路二人, 如此強勢的逼走周塗二欽差。但這一切都是在暗中密謀, 表面上什麽也看不出來, 因為沈默跟晉黨沒有任何的配合, 甚至還發生過衝突。
只有了解內情, 了解晉黨的人才明白, 這些老西雖然一貫低調, 但卻是綿裡藏針, 這次只有棉花沒有針, 便是對沈默最大的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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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木炭微微作響, 沈默輕聲道:"楊公可安好?”徐階告訴他, 那個他從未照過面的楊博, 是晉黨的核心、靈魂人物, 指揮者, 必須要小心對待。
崔秀山點頭笑道:"別看他明年就要六十歲了, 可仍然開得三石硬弓, 掄得百斤鐵槊, 比年輕人的體力還好呢。”
沈默知道他這是為後面的話在鋪墊呢, 便先一步問道:"楊公快服闋了吧?”
"呵呵, 勞煩大人掛念。”崔秀山頷首道:"到明年二月, 不算閏月, 也滿二十七個月。”
"這麽說, 轉眼就到了。”沈默輕聲沉吟道。
"是啊。”崔秀山看他不言語了, 隻好裝作開玩笑道:"到時候還得大人幫著, 在高部堂那裡說幾句好話。”就在沈默出京這段日子, 馮天馭因為‘粗鄙, 被彈劾下台, 但嘉靖沒有如嚴黨所願, 把太宰之位還給他們, 卻也沒給徐階的人, 而是直接把高拱提上來, 讓他以吏部左侍郎, 署領尚書事。署領就是暫時代理, 那是不用經過廷推的, 至於代理多長時間, 就看嘉靖的心情了。明眼人都看出來, 皇上這是鐵了心, 不讓兩黨再搶奪吏部尚書的位子了……都說是讓高拱撿了便宜。
"呵呵……”沈默失笑道:"崔老說笑了, 像楊公那樣簡在帝心的重臣, 現在又是朝廷用人之際, 估計皇上早就虛席以待了吧。 ”
"哪裡哪裡……”崔秀山沉吟片刻, 索性挑明道:"聽說, 皇上已經跟徐閣老, 商量過對他的安排了?”
"好像聽說, 要麽是三邊總督要麽是兵部尚書。”沈默笑笑道:"閣老也讓我問問楊公的意思。”
"他的意思很明確。”崔秀山直截了當道:"當三邊總督, 不去敢勞什子兵部尚書。”大明原先九座邊鎮, 後又設兩鎮, 一共十一鎮。十一鎮各有巡撫, 巡撫之上設三總督, 為西北三邊總督、東北薊遼總督, 還有這裡的宣大總督。這三位邊關總督, 掌握著邊鎮的軍政大權, 共同守衛著大明綿長的邊境線。
宣大總督管的是宣府、大同和山西省, 這三個地方, 簡直是山西人的老巢, 自然不能再讓個老西兒當領導, 不然到時候是聽北京的, 還是聽太原的?況且以楊博對嘉靖脾氣的了解, 就算讓他當這個宣大總督, 他也不會乾的……整天被皇帝惦記著, 那該是多恐怖的事兒。
分割
老泰山和嶽母首次大駕光臨, 結果你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