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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570章 死亡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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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這一哭。勾動了很多錦衣衛的心思, 他們追思起大都督在時, 兄弟們寶馬輕裘、快意恩仇的日子, 又想到這樣的好日子, 肯定是一去不複還了, 現在他們就像一群沒娘的孩子, 還不知怎麽倒霉呢, 一時間悲從中來, 都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直達雲霄……

當天夜裡, 沈默便留在陸家給陸炳守靈, 除了陸炳的家眷外, 十三太保中在京裡的所有人, 也全數都在靈堂內守孝。

那靈棚扎得透風撒氣, 半夜裡北風嗚嗚一起, 裡面跟外面一樣冷透了, 沈默雖穿了棉襖, 但還是牙齒打顫。

這時有人將一床棉被披到他背上, 沈默回頭一看, 是朱九爺。感激的咧咧嘴, 他將被子裹緊了。輕聲問道:"九爺, 我師兄是怎麽去的?上月還好好的呢。”

朱九聞言面色一變, 搖搖頭, 小聲道:"沈大人, 這事兒不可言, 咱們還是等東廠的調查結果吧。”

沈默輕聲問道:"難道已經變天了?”

朱九苦笑一聲, 壓低聲音道:"那倒還不至於, 但總之是小心些好。”他說的含糊, 但沈默卻能明白他的意思, 像錦衣衛這種皇帝的特務部隊, 地位高低全看聖眷如何, 現在他們有史以來最強的指揮使死了, 再也沒有人能替代他的位置, 所以錦衣衛盛極而衰幾成定局。而東廠那邊, 沒了陸炳的強力壓製, 定然如釋重負, 重新張牙舞爪, 此消彼長間, 說不得又要回到往日, 錦衣衛被東廠鉗製的可悲局面。

在這種內部人心惶惶的時候, 讓朱九爺在眾人面前說些什麽, 實在是太為難他了。

沈默理解的笑笑, 便不再追問下去。好容易熬到天亮, 可以回家睡覺了, 他揉著酸麻的四肢, 從地上爬起來, 剛要往外走。卻聽門口一陣雞飛狗跳, 然後便見一群人徑直闖入, 到了靈堂前!

率眾持械擅闖大都督府, 這要是陸炳還在, 誰也不敢, 但現在他死了, 便有人敢了。

只見來人中, 領頭的戴圓帽, 著皂靴, 穿褐衫;其余人一律戴尖帽, 著白皮靴, 穿褐色衣服, 系小絛, 這身裝束已經消失在京城許久了, 所以沈默不認得, 但對錦衣衛來說, 卻是無比的刺眼, 因為這是東廠番子的製服。

就像飛魚服、繡春刀, 是錦衣衛的標志一樣, 這些尖頂帽白皮靴, 也是東廠番子的標志。東廠從來沒有消失過。即使陸炳活著的時候, 他們依然在京城活動, 但你是絕不會看到這種裝束的, 因為為了討好陸太保, 他們都穿上了飛魚服, 帶上了繡春刀。

但現在陸炳一死, 他們便‘摘我繡春刀, 著我舊時裳, 換回了原先的尖帽白皮靴!這其中蘊含的意味, 著實讓錦衣衛的人難以接受。

但更難接受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便聽那領頭的璫頭高聲道:"錦衣衛的人聽著, 廠公駕到, 還不跪迎!”話音一落, 便見番子們左右分開, 現出一個身穿大紅蟒衣的太監, 正是司禮監首席秉筆、提督東廠太監陳洪。

只見那陳洪一張白皙的馬臉上, 滿是倨傲的表情, 用眼角瞟一眼披麻戴孝的十三太保, 然後便抬頭望天。

"都聾了嗎?跪下!”那璫頭見狀厲喝一聲, 說著竟啪的一聲, 猛地一甩手中的鞭子道。

朱九等人面露憤恨之色, 都望向十三太保之首, 錦衣衛副指揮使朱大, 朱大面色難堪的向陳洪行禮道:"原來是陳公公, 您老是來吊唁我們大都督的嗎?”

陳洪仿佛沒聽見一樣, 還是舉頭望著天。

朱大看一眼陸炳的大公子陸綱, 意思是, 您得說句話, 今兒無論如何也不能給大都督丟了面子。

陸綱是不怕東廠的。便站出來道:"陳公公要是來拜祭家父, 便請靈前上香, 若是有別的事情, 還請改天再來。”

陳洪的目光這才改為平視, 隨意的拱拱手道:"原來是大公子, 咱家當然是來吊孝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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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鐺……地一聲清脆磬響。陳洪走到了陸炳的靈前, 望著那藍底黑字的檀木牌位, 他竟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仿佛那陸炳正坐在棺材裡, 朝自己森然的笑著。

陳洪趕緊搖搖頭, 給自己打氣道:‘死了的老虎有什麽好怕的?話雖如此, 還是拿起一束香, 在燭火前點燃了, 畢恭畢敬的插在靈前, 卻再不敢看那牌位一眼, 便轉過身來, 對陸綱和陸綸道:"陸太保英年早逝, 皇上痛心疾首, 咱家也十分難過, 還請二位公子務必節哀。”

‘鐺地又是一聲磬響, 孝子給來賓磕頭, 按理說陳洪便該離去了, 但他仍站在那裡。目光掃一眼神色複雜的十三太保道:"皇上已經命東廠查清陸太保暴卒的原因, 為了方便調查起見, 請諸位不要離開京城, 並隨傳隨到, ”頓一頓又道:"暫時也不用當差了, 先集中全力, 把事情查清楚了再說。”

朱大聞言皺眉道:"廠公, 我們每人都身負要職, 一大攤子事兒, 若是都在家歇著, 萬一出了亂子。恐怕不好交代啊。”

陳洪看他一眼, 淡淡道:"這你不用操心, 雜家自會派人代管……放心, 不會吞了你的權, 什麽時候查清楚了, 都沒了嫌疑, 自然會重新交給你們。”送到狼嘴裡的肉還能叼回來?做夢去吧!

但往日裡飛揚跋扈的十三太保, 此刻全都啞了火, 默默的聽著陳洪的命令, 默默地看著他離去, 從頭到尾, 一句話都不敢說。

直到陳洪和東廠的人都去了, 十三太保還如泥塑一般愣在那裡, 直到有人突然轉身, 跪在陸炳靈前大哭道:"大都督, 您睜睜眼吧, 看看孩兒們被人欺負成什麽樣了?!”一句話引動了眾人的悲憤, 全都跪在那裡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幕, 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讓一直在邊上旁觀的沈默, 心情也無比的沉重。他望一眼這座煊赫一時的宅院, 此刻看起來, 是不可避免的要衰敗下去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沈默心中突然浮起楊升庵的絕唱, 終於明白, 非是經歷了生死沉浮, 是不會有這樣大徹大悟的。

當他離開陸府時, 便見朱九站在門口道:"我送大人一程。”

沈默點點頭, 坐上了朱九的馬車, 馬車在北京城寬闊的大街上疾馳, 讓一切眼線盯梢都失去了作用。

見堂堂錦衣衛順天府千戶, 在自己的地盤上, 竟如此小心翼翼, 沈默有些感傷道:"想不到轉眼之間, 天翻地覆了。”

"天翻地覆?”朱九品嘖著這個詞, 良久才喟歎一聲道:"是啊。對我們這些人來說, 一下從雲端摔到了泥裡, 確實是天翻地覆了。”

沈默暗歎一聲, 心說我也好過不到哪去, 便回到主題, 問道:"我師兄好端端的, 怎麽會暴卒呢?上月見他時, 還好好的呢。”

"大人自己看吧。”朱九從懷裡掏出個本子道:"這是我們大都督的日記抄本, 與他親筆寫的那個一字不差, 記載著他這一個月來的身體變化[ 天珠變 ]。”

沈默接過來, 打開從看起來, 只見上面寫著:‘十月十七, 聖上恩賜靈藥龍虎丹, 命微臣先行服下, 臣不勝感戴天恩之至, 立即擇良辰飲服, 以驗其性味。”看到這, 沈默頓覺無比荒唐, 想不到嘉靖在嗑藥之前, 還會先讓近臣試服, 本身相當怕死, 卻又毫不在乎別人的性命。

然後翻開第二頁, 發現皇帝急於想知道陸炳試服的效果, 賜藥後的第二天便密劄催問, 問他服藥後的感覺。陸炳這下沒法拖延了, 隻好從當天就開始服用, 同時逐日回稟服藥後的反應……沈默不禁覺著有些悲哀, 堂堂三公兼三孤的極品大員, 竟被逼著給皇帝試藥, 這種官兒當得再大, 又有什麽意思?

翻到十月二十日的日記, 只見上寫道:‘臣蒙皇上問:‘臣服丹經二日, 但覺何如?臣對曰:‘臣依法服藥二日, 腹中略有脹氣, 夜間數度光顧五谷輪回之所, 其它未覺如何。臣聞凡藥不必速效, 久久滋益, 其功更大, 容臣繼續服用, 以觀後效。”

二十二日曰:‘臣已連服丹十粒, 服後隨覺臍腹間如有物轉運溫滿, 與前次相同。但上至胸膈, 似食飽。臣看得此粒, 乃朱砂所製, 有銀星似汞, 味少甜, 似和以棗釀, 想是合鉛汞而成丹也。今服未覺, 不知往後何如?

二十八日道:‘臣數日來, 覺臍至頂, 常有熱氣不散, 遍身燥癢異常, 不可一忍, 每日入夜時分, 其癢才息……”

期間還有一日, 陸炳寫道:‘凡藥不可過量, 獲效即止。若過多, 則雖相宜者, 亦轉而為害, 此草木之藥皆然。至於鉛汞, 乃金石之類, 性已多熱。臣向具奏, 未宜輕服, 正懼有此。臣數日來, 覺臍至頂, 常有熱氣不散, 則知藥力之重, 陛下當慎之又慎。可見到了此時候, 陸炳也打起了退堂鼓。

然而到了十一月初二, 陸炳欣喜的記錄道:‘今日煩躁稍減、瘙癢停止, 似已過關矣, 捱臣下服完整盒, 陛下即可放心飲服。之後數日安然無恙, 直到十一月初五, 忽然有這樣的記載:‘今日服藥之後, 呼吸急促起來、渾身乏力、頭痛欲裂;舌尖口中發麻, 口鼻開始流血……”

記載到這戛然而止, 但沈默完全可以想象, 陸炳在痛苦中驟然死去的慘狀, 因為他死亡的日期, 正是初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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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日記, 沈默將其遞還給朱九, 卻被他拒絕道:"請大人保存此書。”

"為何?”沈默輕聲問道。

"您也知道了大都督死因, ”朱九道:"所以陛下才會讓東廠的人來查, 怕的就是真相大白於天下[ 遮天 ], 成為千古笑柄。”

沈默聞言輕輕點頭, 皇上讓最親近的臣子試藥, 結果把大臣藥死了, 無論其中有何等原有, 都是一樁不折不扣的醜聞, 必將為人津津樂道, 這是死要面子的嘉靖皇帝, 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希望大人能將其保存下去, 適當時候還錦衣衛一個清白!”朱九慨然道:"不然世人還以為我們如何無能, 竟連自己的大都督都保護不了, 讓他輕易被人害死了呢。”看來他已經預料到, 最終的處理結果, 一定會撇清宮裡的關系, 那樣一來, 無論嫁禍給誰, 錦衣衛都逃不開責任了。

因為只有禦賜的東西, 錦衣衛不能檢查, 也沒有責任, 其余通過任何途徑, 送給陸炳的東西, 出了問題都得承擔責任……

沈默點點頭, 面色愈發凝重起來, 朱九以為他被事情的真相震撼了, 殊不知其實他在擔心的, 卻是另一件事, 另一個人, 但不能輕易開口問詢, 否則會惹來麻煩的。

下了朱九的馬車, 回到家裡後, 沈默對三尺道:"你去琉璃廠, 給我買一套上好的祭具來, 我要在家裡供奉師兄的牌位。”說著壓低聲音道:"重點是, 路上注意看看, 青羊觀裡的牛鼻子, 現在安好否。”

三尺應下, 剛要出去, 又被沈默叫住囑咐道:"不要下車、不要減速、就在馬車上遠望即可。”

三尺不由心驚膽戰道:"大人, 難道局勢敗壞若斯了嗎?”

"沒那麽嚴重, ”沈默勉強笑笑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三尺便去了, 沈默坐回書房中, 命人‘請李先生來, 李時珍因為要給裕王治病, 一直被拖在京城不得離去, 所以沈默回鄉, 依然讓他住在府上, 並專門留下侍衛保護。

李時珍一直忙於他的本草綱目, 根本不知道外面翻天覆地的變化[ 天珠變 ], 見了沈默還奇怪道:"你怎麽回來了?”

"陸炳死了。”沈默靠坐在椅子上, 還多說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 將將那日記遞給李時珍道:"麻煩你看看, 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李時珍先是一陣錯愕, 旋即定定神, 開始翻看日記, 看了大半後, 搖頭道:"從表現看, 他所服的, 應該是一種滋補的丹藥, 應該不會毒不死人……”看到後面, 更加篤定自己的判斷道:"他的身體已經適應了那種補藥, 即使長期服用, 也不會有太大問題的。”但當他翻到最後一頁, 一下子驚呆了, 道:"鶴頂紅!這分明是鶴頂紅中毒後的表現!”

沈默緊皺著眉頭問道:"是長期服用, 積累到一定程度發作的, 還是初五那天驟服發作的?”

"驟服發作。”李時珍很肯定道:"若是假設所有的藥丸裡, 都有均勻的鶴頂紅, 他每日都會服入少量的毒藥, 那在三五日後, 應該有很明顯的症狀出現, 如呼吸困難, 脈搏過速, 嚴重皮炎、脫發, 這才是慢性中毒的表現。”說著點一點那日記道:"但這些症狀均未出現, 卻在初五日表現出嚴重的驟然中毒, 應該不是長期服用所致, 而是一次性服入了大量毒藥所致。”

"應該?”沈默追問道:"還是一定?”

"一定。”李時珍斬釘截鐵道:"一定是這樣的。”

"那會不會是, 丹藥本身沒問題, 在別的方面被人下毒了呢?”沈默輕聲問道, 但自己又否決道:"除了這個能讓陸炳毫無防范的服下, 其余帶毒的東西, 又怎麽流入到錦衣衛大都督的口中呢。 ”說著不禁搖頭連連道:"還真是奇怪。”

"把剩下的丹藥檢查一下, 看看有沒有的不就得了?”李時珍道。

"怎麽可能讓你在看的到呢?”沈默搖頭苦笑道:"事情一發, 東廠馬上便收回了所有的丹藥, 一粒都不準外流。”

"那就只能等他們的結果了。”李時珍起身道:"用不著我了吧, 那我回去了。”

沈默點點頭, 望著李時珍離去的背影, 心中無比羨慕, 他覺著李時珍比自己幸福多了, 至少不用整天提心吊膽, 專心致志的做好一件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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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時候, 三尺回來了, 輕聲稟告道:"青羊觀已經被查封了, 裡面住的全真教道士, 一個不留, 全都下了東廠的大獄!”

沈默聞言更加擔心, 暗叫一聲道:‘藍道行危矣!

分割

在真實歷史上, 陸炳就是這樣毫無征兆, 壯年暴斃的, 不是我硬掰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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