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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月明星稀。棋盤胡同的沈宅中沒有一點聲息。
沈默赤著腳, 僅穿一身棉袍, 披頭散發的枯坐在西跨院的一間空房中。房中四壁空空, 房門緊閉, 僅有地上一床棉褥, 席邊孤燈如豆, 他就坐在那褥子上, 對著面前的燈, 一動不動, 如泥塑一般, 已經如此三晝夜了。
期間三尺進來過, 給他送水送飯燈裡添油, 但除了燈油消耗之外, 水和飯都是絲毫未動, 但他呼吸細而悠長, 顯然沒有什麽危險, 仿佛進入佛教的禪定一般。
三天前, 三尺聽他說, 自己要閉門思過幾日, 沒事兒不要打擾, 然後便來到這間空屋子裡。一直那麽坐著, 到現在也沒出來。當然, 沈默現在有這個時間, 因為他被彈劾了……
按照慣例, 官員只要被彈劾了, 就必須上折自辯, 並同時請辭, 雖然誰也不會是真心想走, 但這個姿態是必須做的。
沈默現在隻想安安穩穩的過了這幾年, 所以那檢查……哦不, 自辯的折子, 他也認認真真的寫了, 然後遞上去, 然後便不用去上班, 在家裡自我反省, 等候最終的處理結果。這其實也是慣例, 每個官員都會這樣做, 但沈默的反省卻十分徹底。他把自己關在屋裡三天三夜, 不吃不喝, 枯坐冥想, 對自己重新進行一番審視……
最近一段時間, 風雲變幻太快, 自己的心境也起伏太大, 乃至於一些浮躁的情緒凸現出來, 讓整個人都處在一種躁動中。
是的, 躁動。當他看到能重掌蘇州的機會時, 渾身的熱血都在躁動。一改韜光養晦的初衷, 不顧一切的朝目標冒進, 最終憑著以前的積累達成了目標。
雖然重新推演一遍, 他所做的每一個決定, 都是必要且有效的, 並不存在什麽昏招, 但沈默確信自己的行為, 顯得過於突兀, 犯了暴露實力的大忌, 終於招來了嚴世蕃的嫉恨, 和徐黨的提防, 這將會令自己在很長時間如履薄冰, 舉步維艱。
為什麽會這樣?明明自己沒做錯什麽, 卻覺著自己錯了呢?
沈默在這個死胡同裡呆了很久, 才猛然醒悟到, 是實力!自己的實力不足, 卻覬覦更困難的目標, 就只能劍走偏鋒, 處處用奇!但這其實犯了兵家大忌!
沈默曾經深讀《孫子》, 對那句‘凡戰者, 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 無窮如天地, 不竭如江海, 自然耳熟能詳, 但目光卻總是盯在後半句上, 喜歡出奇製勝, 但忘了它的前提是——以正合!
兵法還雲:‘先為己之不可敗,而待敵之可敗。而‘正兵正是為己之不可敗的根本!用兵若一味‘以奇勝, 總是依賴奇謀詭計,而忽視自身的布局、防禦、建設, 雖然可能一時勝利, 但終將會被強大的敵人擊敗。
就像自己, 在實力不足的情況下, 強行用兵, 只能一直劍走偏鋒, 這樣就算連贏數場, 也沒法做到真正的強大;因為只要輸一次, 就滿盤皆輸, 前功盡棄。
雖然現沒到那麽地步, 但沈默能感覺到, 隨著自己暴露在嚴世蕃面前, 扮豬吃老虎的好日子必然結束, 自己將要面臨無比凶險的未來, 如果不作出什麽改變, 絕對是死路一條了。
所以沈默平心靜氣, 刨除一切雜念, 檢討自己的不足, 並仔細研究那些屹立朝堂許多年的老家夥, 比如說嚴嵩、比如說徐階, 甚至是陸炳、高拱, 楊博。這五人在他看來都是具有非凡抗打擊能力的, 基本上都能做到任憑風吹雨打, 我自巍然不動的。
原先沈默雖然承認實力上的差距, 但他相信隨著時間推移, 這種差距必然會越來越小, 但現在他猛然意識到, 自己與他們最大的差距, 其實是在心態上, 如果不把心態調整好了, 自己不會得到那麽多的時間, 也許哪天便倒斃在路上, 永遠也追不上他們。
他發現, 這些人雖然發跡的路線各不相同, 到達的高度也不一樣, 但有個共同的心態, 就是極具耐心, 在條件不成熟的時候, 即使誘惑再大, 也絕不偶露崢嶸。
這些人一直在做的, 是不斷強化自身的勝利因素, 首先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得先一直存在著, 才能有贏的希望。即使在時機成熟的時候。也需要保持耐心, 因為即使擊敗敵人, 他們也不會采取正面進攻, 而是利用對方的弱點擊敗敵人, 但破綻是敵人現出來的,抑或是在己方的引導下現出來, 所以仍需等待。
耐心、冷靜、堅韌、積極, 如果自己想要活下去, 乃至取得成功, 這些性格因素的短板, 必須補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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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曉, 東方微露魚肚白。三尺又一次端著飯菜, 輕輕推開房門, 卻見大人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讓三尺高興的是, 他那一直緊鎖的眉頭終於松開了, 睡得十分安詳, 顯然是想通了沈默。
當沈默醒來, 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寢室了, 坐起身來問道:"什麽時辰了?”
外間的沈安聞訊進來, 咧嘴笑道:"老爺, 您該問是哪一天了。”
"睡了那麽久?”沈默起身, 除下衣袍, 徑直向內間走去, 那裡有全天候的熱水, 還有歐陽必進送自己的一套淋浴裝置, 終於可以擺脫笨拙的浴桶了。
"可不, 整整一天半。”沈安給他端著香精、胰子, 還有搓澡巾, 站在浴室門口道。
打開機關, 試了試水溫正好, 沈默便站到蓮蓬頭下面, 舒舒服服衝起了熱水澡。
沈安在邊上看著, 搖頭道:"大人的愛好真奇怪, 在浴桶裡泡澡多舒坦, 還可以喝個小酒, 卻非得站著洗澡, 衝個滿頭滿臉, 一點不舒服。”
沈默摸一把臉, 一邊往頭上抹皂角香精, 一邊閉著眼道:"你懂個屁, 淋浴的水永遠是乾淨的, 哪像澡盆子裡, 搓下的灰全到了盆裡, 還在裡面泡著, 洗完了都不舒爽。”
沈安撇撇嘴, 顯然還是捍衛傳統的澡盆, 不肯接受新式的淋浴。
洗完澡, 穿上乾淨的一副。沈默一陣神清氣爽, 坐回到飯廳裡, 正在吃早飯, 徐渭來了。
這幾日他都在宮裡侍奉皇帝, 也不知沈默閉關的事兒, 見他都到中午了才吃早飯, 而且胃口很好的樣子。不由大為感慨道:"人家被彈劾了都失眠、都茶飯不思, 你倒好, 睡到日上三竿, 還吃嘛嘛香。”
沈默翻翻白眼道:"這話說的, 就是死刑犯也得吃頓飽飯, 何況我還罪不至死, 怎麽就不能吃飽了。”說著擦擦手道:"怎麽個結果?”
"你能想到的, 最好結果了!”徐渭一屁股坐下, 拿起個狗不理包子, 咬一口道:"這回你是猜中了結果, 沒猜中過程, 不過怎樣都好, 反正恭喜你, 可以回家過年了。”
沈默大感意外道:"有這麽好?”
"就是這麽好。”徐渭聳聳肩膀道:"咱們低估了陛下對你的恩寵, 雖然不想惹麻煩, 但皇上也只是讓你回家過年, 避避風頭, 待來年再回來。”
"吾皇萬歲!”沈默可能是第一次真心喊出這句話, 開心笑道:"那我明天就走, 你快去問問他們, 有什麽要捎回家的沒。”這個他們, 當然是瓊林社的弟兄們。
"這麽急?”徐渭問道。
"此地不宜久留啊。”沈默笑道:"我走了, 徐黨和嚴黨才好正面衝突, 真正的大戲才能上演。”
徐渭搖頭道:"這出好戲沒了你的參與, 對我來說就無趣不少, 沒有代入感啊。”
沈默搖搖頭, 輕聲道:"咱們實力還不夠, 還是等著下一場再做主角吧。”
徐渭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其實這也是我一直想對你的話。”
"那怎麽不說?”沈默氣得翻白眼道。
"我看你的手段太厲害了。”徐渭苦笑道:"以為自己的感覺是錯的呢。”
"你沒錯, 是我錯了。”沈默搖頭道:"我現在就要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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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晚上跟兄弟們喝了個酒, 沈默沒有去向任何人辭行, 因為他現在其實是‘停職反省, 哪能到處亂竄。
家裡的東西早就收拾好了, 第二天上午, 便離開了北京城, 三尺果然生了兒子, 沈默便放他假, 還有北方籍的侍衛們, 也全都放回去過年, 等明年再回北京聚首。
下午到了通州。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了, 按理說北京應該下好幾場雪才是, 但今年氣候妖異, 到現在還沒飄一點雪花子, 氣溫也比往年高, 大運河竟然沒上凍, 這是好些年沒出現的情況了。
侍衛們都很高興, 因為可以坐船, 就省了車馬勞頓了, 但沈默卻有些憂心忡忡, 冬天過於溫暖, 明年必將爆發大范圍的病蟲害, 到時候又不知有多少田地絕產, 多少百姓逃荒。
坐上漕幫車馬行的船, 沈默回望著北京城的方向, 暗暗道:‘北京, 我還會回來的。
也許是老天爺真聽到了他的呼喚, 僅僅行出兩天后, 便有一隊快馬從北邊追了上來, 高聲道:"船上可是沈大人!”
侍衛們警惕道:"你是何人?”
"我們是錦衣衛順天千戶所的!”那些勁裝漢子大聲道。
"何事?”見他們臉色不對勁, 侍衛不敢放松警惕道。
"有九爺的親筆信, 請沈大人過目!”漢子高聲道。
船上放下竹竿吊籃, 勁裝漢子將一封信擱到籃子裡, 侍衛們便將吊杆收回去, 拿出信件來。
按照保衛條例, 不明來歷的信件, 應該由侍衛閱讀後, 轉達給大人。所以那讀信的侍衛打開一看, 頓時臉色大變, 跑到沈默的房間, 沉聲道:"大人, 朱九來信, 說陸太保暴斃了!”
"什麽?”沈默一下從床上坐起來道:"你再說一遍!”
"錦衣衛的朱九爺來信說, 陸太保於前天夜裡暴斃了!”侍衛重複一遍道。
"怎麽會呢?”沈默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他那老師兄可是絕頂高手, 身強力壯, 百病不侵, 活個百八十歲應該不在話下, 怎麽能說沒就沒了呢?
"把信拿來!”搖搖頭, 沈默還是不相信。
侍衛將信件展開, 放在桌上道:"大人不要用手碰。”
沈默點點頭, 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希望從中找到什麽破綻, 但讓他越看越心驚的是, 這封信看起來, 不大可能是假的!
‘難道陸炳真的出事了?沈默額頭登時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一直以來, 他之所以敢以小博大、以弱對強, 就是仗著有這座靠山在, 對手才不敢用下三濫手段對付自己, 要是這做靠山倒了……他甚至不敢想象, 自己接下來的境遇會如何。
‘既然被錦衣衛輕易找到了, 跑是跑不掉了, 沈默暗暗沉吟道:‘無論如何, 先要確認消息的真實性。便命人掉轉調轉船頭, 重新往通州駛去, 並放出信鴿, 讓京裡的三尺趕緊打探消息。
一天半以後, 回到了通州碼頭, 滿臉焦急的三尺早就等在那裡, 確認了沈默最擔心的事情——陸家已經發布訃告, 宣布陸炳的死訊。京城裡已是人心惶惶、亂成了一團。誰不知道陸太保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啊?據說皇上已經連續好幾日茶飯不進, 神思恍惚了。
這些天嘉靖唯一一道上諭, 便是命東廠嚴查此事, 一定要查明自己的奶哥哥, 到底是怎麽死的。
三尺滿臉憂慮道:"大人, 東廠被壓了這麽些年, 一朝大權在手, 氣焰無比囂張, 已經將府中下人全都拘押, 還大搜全城, 要抓捕跟陸太保有過接觸的呢。”說著壓低聲音道:"大人, 京城目前太混亂, 您還是不要再回去了, 先回紹興避避風頭吧。”
"你覺著我能走得了嗎?”沈默看一眼一直跟在遠處的那夥勁裝漢子, 他們的身份確認無疑, 正是錦衣衛的人, 送了信之後, 便一直跟在船後, 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苦笑一聲道:"我是陸太保的師弟, 在他們眼裡一樣有嫌疑, 不洗清嫌疑之前, 是別想回紹興了。”說著無奈的歎口氣道:"回京吧。”
"太危險了。”三尺沉聲道。
"陸太保一死, 我在哪兒都危險, ”沈默搖搖頭, 小聲道:"倒不如在天子腳下, 好歹還有一幫同年能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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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城, 便看見為大明太傅太師太保、少傅少師少保、三公兼三孤的唯一獲得者, 錦衣衛大都督, 大內侍衛統領, 陸炳致哀的靈幡在城頭迎風飄舞。
望著那素白一片的靈幡。沈默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沒有了, 他隻覺得心裡一陣悲痛, 一陣昏眩。眼前的天地、城牆, 好像都在飛快地旋轉, 飛快地湧動, 趕緊閉上眼睛, 卻仍在天旋地轉。
沈默坐在馬車上, 神色不寧的進了城, 滿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紙錢, 白色的幾案, 白色的孝服, 冷風吹過, 整個北京城簌簌瑟瑟, 就像一座鬼城一般。嘉靖帝下令全城戴孝, 用最高的規格, 向自己的奶兄弟, 致以最高的哀榮。
但這一切都跟沈默沒有關系, 他也不在意, 他的心中亂極了, 既有對陸炳早亡的哀悼和惋惜, 更有對未來的不知所措, 這是他第一次, 不知道會面對怎樣的將來, 一切都因為那個人去了……
沈默仰頭看看灰蒙蒙的天, 一輪慘敗的太陽高高掛在那裡, 他不禁暗歎一聲道:‘天啊, 這是你給我的教訓嗎?未免太慘烈了些吧。
就在這渾渾噩噩中, 他的馬車直接到了陸府, 朱紅的燈籠已經取下, 取而代之的是挽聯、花圈和藍色的燈籠。
沈默下來馬車, 門口接待吊唁的陸府管家認出他來, 便將白腰帶遞給他, 沈默接過來扎在腰上, 又摘下蠻帽子, 接過一頂白帽子, 披上一塊白布, 作為陸炳的師弟, 他應該著如此重孝的。
面色凝重的走進去, 便看到停柩的靈堂扎在院子裡, 沈默不禁悲從中來, 流著淚走過去, 放聲哭道:"師兄啊, 師兄, 怎麽這麽年輕就走了呢?你要疼死我啊!”他這番哭是發自內心的, 既為死去的師兄陸炳在哭, 也為他自己的命運在哭。他的哭聲感染了靈堂中的所有人, 都跟著大聲哭起來, 不管是真哭還是假哭, 反正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
分割
昨天的一章, 呵呵, 節奏一被打亂, 要恢復就需要些時間, 諸位待我稍稍調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