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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嚴世蕃的許諾。胡植便回去召集黨羽, 商量彈劾國子監祭酒沈默一事。但此人來京以後表現的過於低調, 比較惹人注目的只有兩件事, 一個是禦賜黃玉如意, 另一次則是順天鄉試, 但他把那黃玉如意藏得嚴嚴實實, 誰也不讓見, 沒法在這方面做文章, 而順天鄉試又成了誰也不能提的禁忌, 想要攻訐他實屬不易。
如果沒有東廠特務插手, 恐怕嚴世蕃也會一直被蒙在鼓裡, 不可能將視線投到沈默身上。但現在, 有了東廠介入, 關於沈默的情報便源源不斷的到來, 讓這些專業告狀的家夥, 如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般, 一下便興奮起來。
其實世上哪有什麽無懈可擊, 在禦史台的打手看來, 有…可以用來攻訐沈默, 其一, 他在擔任市舶司提舉期間。送給京裡相關衙門的冰敬炭敬相當豐厚, 可見必然是貪汙了;其二, 據說詹事府司經局的藏書幾乎告罄, 他現在並未卸任洗馬一職, 責任不可推卸;其三、他一直與海盜眉來眼去, 與王直義子毛海峰過從甚密, 並招撫了海盜徐海、且一直充當其保護傘, 這不是養賊自重嗎?若是坐實了的話, 那可不是丟官罷職, 砍頭都足夠了!
胡植便將這三條罪名報給嚴世蕃, 彈劾之前得先過他這關。嚴世蕃先看了第一條的黑材料, 一看便大罵他白癡, 道:"你是豬頭啊?!市舶司的事兒還敢拿來提?還嫌我在皇上那不夠丟人是不是?”市舶司的事情, 嘉靖算是把他放過了, 並未令三法司立案查辦, 只是將鄢懋卿解職了事。而人家沈默可是連年完成任務, 差事沒辦好的都得以網開一面, 還想去找把差事乾好了的麻煩?豈不是自取其辱。
"那刪了這條, 您再看第二條。”一心邀功的胡植碰了一鼻子灰, 尷尬笑道:"第二條是確確實實的, 只要去司經局的書庫一看, 他的責任就跑不了。”
"也不怎麽樣。”嚴世蕃沒好氣道:"他才洗了幾天馬?真要追究起來, 頂多是個知情不報, 大部分責任還得他前任擔。”說著瞪他一眼道:"開動你的豬腦子想想, 他的前任是誰?”
"是……誰?”詹事府那種混資歷的地方, 今天這個來了, 明天那個去了。胡植也搞不清楚, 誰是上任洗馬。
"袁煒呀, 蠢貨!”嚴世蕃沒好氣道:"那家夥多小心眼?小心他到時候跟你撕破臉!”
胡植徹底被打擊了, 蔫蔫道:"您先看看第三條, 要是還不行, 我再回去整。”在他看來, 第三條是最不靠譜的了, 徐海已經被招安了, 他的部隊成了為市舶司護航的艦隊, 那沈默的一切勾當, 也就該蓋棺定論, 成了有益於朝廷的欣慰。
誰知嚴世蕃看了, 不僅沒有罵人, 還點頭連連道:"這個好, 能引起共鳴啊。”便拍板決定, 以這個為核心展開彈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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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此刻, 王直還被關在杭州的監獄裡, 對於這個海盜頭子, 是殺還是放, 東南胡宗憲胡宗憲, 正與浙江巡按王本固爭執不休。並將辯論發展到了北京, 成為經久不息的熱議話題。
支持王本固的一派, 撇去派系因素, 大都是大義凜然、自以為是的清流, 他們的理由很簡單——既然倭寇做了那麽多壞事兒, 那汪直這個倭寇頭子, 就應該負總責, 殺雞給猴看, 以儆效尤。
而支持胡宗憲的官員, 大多是能冷靜思考, 真正了解東南的現狀的。他們認為考慮到朝廷的實際情況, 殺掉汪直不是個好主意, 而應讓他為朝廷效力, 約束倭寇, 而後徐徐圖之。
但在華夏這片神奇的土地上, 想要擊敗不同的觀點, 據理力爭從來都不是個好辦法, 因為中國沒有邏輯學, 卻充斥著各種精巧的詭辯, 這些詭辯並不以嚴謹的事實為依據, 而是以所謂的聖人之言為依托, 而聖人之言太多, 且充斥著自相矛盾, 讓人總可以從中找到支持自己的理論, 立於不敗之地。
但這並不是說, 就沒法擊敗不同的觀點, 恰恰相反, 在中國想做到這一點, 比在任何國家都簡單。因為有一招屢試不爽的簡單法子, 絕對的行之有效, 那就是對人不對事。只要從某一方面, 找出這個人的道德問題來, 只要這個人不道德, 那他所持的觀點也就不道德, 不攻自破。
這種泛道德化的是非標準, 對那些油鹽不進的‘清官極為有利。其實這些清官之中, 大部分人都只有俸祿可領, 想貪汙都沒得門路, 並不見得有多道德。但正是這些自詡為‘清官的官員, 佔據了道德的製高點可以隨時隨地都會利用這柄武器, 對‘不道德的官員進行砍殺。
而不幸的是, 胡宗憲便是他們眼中‘不道德的官員——王本固有充分的證據表明, 胡宗憲的手並不乾淨, 他通過在南方加派‘提編等額外稅賦, 和請求留存浙江鹽銀等手段, 聚斂了數額巨大的錢財。對此, 王本固稱之為‘總督銀山, 並對此提出彈劾。
但胡宗憲上疏自辯稱:‘臣為國除賊, 用間用餌, 非小惠不能成大謀。意思是, 我要施行招安。必須用大量金錢賄賂倭寇, 但這些錢不可能走明帳支取, 只能在私下截留, 所以才會被人誤會。
即使他這個說法是實情, 這種行為也會對他的聲譽帶來極大的負面影響。
而且胡宗憲在生活上確實奢侈, 在清流口中有繪聲繪色的許多段子, 可以佐證這一點……據說有一次, 胡宗憲宴請織造太監黃錦和新到任的地方官員李子元等人, 居然用兩百名侍女陪飲。到了散席的時候, 黃錦拿出五兩金子表示感謝, 胡宗憲冷笑一下。不予理睬。李子元僅拿出一兩金子, 被胡宗憲當場扔到了水裡, 一臉不高興道:‘您這是在羞辱我吧!
而且王本固親眼所見, 胡宗憲迎春宴客, 張燈結彩, 綿延數裡。鼓樂之聲震天, 侍女跪地迎送客人, 極盡奢華之能事, 乃藩王諸侯之家所不及。
還有更神、更符合大眾庸俗口味的, 據說又一次, 嚴嵩的孫子嚴鵠回鄉上墳路過杭州, 胡宗憲當然要大肆鋪張, 盛情款待了, 還找來了幾名江南名為其侍寢。嚴鵠當時新婚燕爾, 新娶的徐階孫女還同行呢, 自然推辭不就, 胡宗憲卻道:‘你這是為難我嗎?那我就先行了。竟然左擁右抱先去睡了, 直到第二天天亮才回去。
這些傳言都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 由不得朝臣們不信。而以胡宗憲微薄的俸銀, 怎可能維持如此奢糜的生活?所以對他‘貪汙的指控, 無人能予以反駁。
於是乎, 那些原本支持胡宗憲的官員, 隻好跟這個‘貪汙犯劃清界限, 一時間形勢一邊倒, 輿論對胡宗憲極為不利。
即使胡宗憲本人, 也因為擔心引火燒身, 真的被查辦了, 而不得不偃旗息鼓, 不再據理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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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嚴家父子的態度, 是一直會支持胡宗憲的, 他們父子心知肚明, 如果不是胡宗憲在東南沿海不可或缺, 他們父子能不能挺過前一段時間的雷霆之怒, 還真的很難講, 所以自然會不遺余力支持的, 但眼下胡宗憲本人的態度都不那麽堅決了。那在嚴世蕃看來, 這就說明王直之事雖還未有明論。但結果已經注定了。既然如此, 他當然不憚於利用一下此事!
他不是不想親自動手, 實在是最近在皇帝那裡的印象極差, 若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親自下手難免適得其反, 所以不乾不得借刀殺人, 讓那些傻缺的主動跳起來, 替他把沈默打倒在地, 等著那小子被攆出京城, 然後再一下下敲打他, 直到剝皮吸髓, 方能解恨!
事態的發展十分順利, 那彈劾沈默勾結倭寇的奏章一上, 在那些清流中便流行起這樣一個觀點‘如果放過沈默, 便意味著勾結倭寇沒有錯, 那被關在杭州的王直也該釋放了。那就等於胡宗憲贏了王本固, 而這是王本固和他的同黨, 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所以王本固一黨, 不但上書支持查辦沈默, 重新逮捕徐海, 還在百官中上躥下跳, 希望有更多的人加入進來, 一齊討伐這種姑息養奸的行為。
沈默的朋友同年們自然不服, 紛紛上書支持沈默, 說徐海已經是大明的武將了, 正在保衛著大明的海上疆土, 而且蘇松一帶的倭患已經絕跡, 可見招降徐海是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經過六年的成長壯大, 沈默的朋友、同年已經成長為朝廷的中級官員, 雖然並無高官, 但幫人心齊, 卯足了勁兒一起上, 還真能跟那些叫囂著要嚴辦沈默的人, 打得不分勝負。
兩邊人吵得不可開交, 但大人物們三緘其口, 絕不表態支持任何一方。這時候高拱看不下去了, 他雖然脾氣大, 但眼明心亮, 知道若是徐閣老暗中約束, 那些清流不可能鬧得這麽凶, 畢竟他們還都是聽徐閣老的, 所以在這件事上, 徐階的不作為, 讓他十分生氣。
但無奈他一個右侍郎, 說話的分量還太輕, 只能找到徐階道:"沈默是為了閣老您, 才惹了這一身麻煩的, 閣老可不能坐視不理啊!”
徐階淡淡道:"他是我的學生, 我當然不能不管。”
"下官不是質疑閣老。”高拱耐著性子道:"只是現在那些人太不像話, 不留著力氣鬥嚴黨, 卻在這兒窩裡鬥開了。”
他這話在徐階聽來忒刺耳了, 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子, 說老夫卸磨殺驢嗎?便一臉不悅道:"什麽嚴黨, 什麽窩裡鬥?高侍郎請把話說清楚些。”
高拱沒想到他這麽說, 被噎了一下, 隻好道歉道:"下官說話欠妥了, 都是陛下的臣子, 哪來的朋黨?”
徐階這才點點頭道:"還是那句話, 他是我的學生, 我不會不管的, 等合適的時機, 老夫會幫忙的。”說著一眼高拱道:"就不要高大人操心了。”
高拱知道多說無益, 說多了反而會坐實了沈默與自己過從甚密, 更加對他不利, 隻得默默退出了內閣值房。
應該說, 原先高拱對這位徐閣老還是有些好感的, 因為他曾經數次幫過裕王殿下, 但今天徐階所表現出來的冷漠無情, 大大的震撼了高肅卿, 他終於知道在那笑眯眯的和藹面容下, 同樣有一顆冷酷無情的心。
回望徐階的值房, 他不禁暗歎一聲道:‘不過是一丘之貉, 到底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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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熙宮裡, 龍體複原的嘉靖皇帝, 又有了處理政務的心思, 司禮監便將積攢了好久的奏章抬過來, 請萬歲爺批示。
嘉靖一看那奏章堆得跟小山似的, 不由皺起眉頭道:"這麽多, 怎麽看的完?”卻還是開始看了起來。他批奏章的架勢倒也享受, 舒服的靠在躺椅上, 然後兩個太監奏章將奏章展開, 送到他眼前合適的距離, 請皇帝過目。他打眼一看, 沒興趣, 便閉上眼, 太監就趕緊再換一份兒, 直到皇帝覺著奏得是個事兒時, 才會點點頭, 拿過來好好看幾眼, 再看看內閣的批示, 如果同意的就扔在左邊, 若是不同意, 就扔在右邊, 自有司禮監的太監退給內閣重批。
讓嘉靖欣慰的是, 內閣草擬的意見都十分合他的心意, 且看著比以前要高明許多, 那種老成某國的宰相風范, 就不是以前的票擬所能具備的。不由嘖嘖稱奇道:"嚴世蕃長本事了, 看來真是該多敲打啊。”
邊上的李芳笑道:"主子, 這些都是徐閣老批的, 當時嚴閣老和嚴部堂都在家休息呢。”所謂休息, 是閉門思過的文雅說法。
嘉靖奇怪道:"這字體怎麽沒變?”
"據說以前, 都是嚴閣老說, 徐閣老記。”李芳小聲答道。
嘉靖聞言若有所思道:"看來, 徐階的本事, 一直沒發揮出來啊。”
李芳剛要答話, 卻見皇帝皺起了眉頭, 又被下一道奏折吸引, 隻好住了嘴, 靜候在一邊。
嘉靖看完後, 拿著那奏折問李芳道:"司禮監收到多少本這樣的奏折?”
李芳趕緊湊上前去, 看一眼恭聲答道:"彈劾沈大人的折子, 司禮監一共收到了四十多本。”
"這小子挺能啊, 一下就四十多本, 很多人當一輩子官, 也不見得能攢這麽多呢。”嘉靖竟然笑了起來, 又問道:"內閣什麽意思?”彈劾官員的奏章, 內閣是不能批的, 以示恩威皆出於主上。
李芳輕聲道:"嚴閣老說,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應該嚴查此事, 以正視聽, 也好恢復沈大人的名譽。而徐閣老說, 沈默是他的學生, 他不便發表意見。”
"呵呵, 知道徐階為什麽老鬥不過嚴嵩了吧?”嘉靖笑道:"他這個人啊, 老是明哲保身, 不願給自己人出頭。”說著搖搖頭道:"百官看在心裡, 難免會覺著他不太仗義, 所以寧願跟著嚴閣老蹚渾水, 也不願上徐階這條船。”說著卻又笑道:"不過這樣也好, 他不結黨, 只能靠朕, 倒也算是個優點啦。 ”
李芳心說怎麽從沈默扯到徐階身上了?便小聲問道:"那主子的意思是, 這事兒該怎麽批複?”
嘉靖冷哼一聲道:"那些言官太過分了, 為了逼胡宗憲殺王直, 竟想出這麽個損招來。”嚴世蕃的計策奏效了, 這建立在他對嘉靖的思維深刻理解的基礎上, 知道這個皇帝看問題總跟別人兩樣, 而且是個堅定的陰謀論者。不出他所料, 嘉靖果然以為, 那些清流們彈劾沈默, 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目的還是取王直的性命。
嚴世蕃深知, 這個怕麻煩的帝王, 已經厭倦了與那些死腦筋的言官鬥爭, 為了換取耳根清淨, 多半時候, 嘉靖會妥協的——犧牲掉一個微不足道的沈默, 堵上言官們的嘴巴。
但他低估了沈默在嘉靖心中的地位, 並不知道這個年輕人, 是嘉靖為接替人暗中培養的對象, 所以對嘉靖的判斷出現了偏差。
只聽嘉靖道:"放他個假吧, 讓他回去看看老爹, 過了年再回來。”
分割
第一章, 頭疼了一白天, 下午才好些, 加緊趕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