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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世藩一回府。便被嚴年叫進了嚴嵩的書房中。嚴嵩讓他看那些爛帳, 他隻掃了一眼, 便不耐煩道:"我已經知道了。”
"這麽說, 都是真的了?”其實嚴嵩心裡明白, 只有鐵證如山, 皇帝才會如此生氣, 只是沒聽自己兒子給個肯定的回答, 心裡總存著幾分僥幸。
"是又怎樣?”嚴世藩滿不在乎道:"多少年都這樣, 又不是這一回這麽乾?”
"你混帳!”嚴嵩氣道:"這是朝廷的救命錢, 你也敢貪?”
"爹, 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 而是必須得這樣, ”嚴世藩一臉不耐道:"您老一直官居清貴, 不知下面人有多貪多黑!比如說這次撥往遼東的一百萬兩賑災銀子, 即使咱們不貪, 可戶部要截留一點、從山東往遼東運, 要‘漂沒一點, 到了以後省裡、府裡、縣裡再層層扒皮, 最後能到老百姓手裡十萬兩就不錯了。與其如此, 還不如明碼標價大家一起分, 也給公家留一點。”
聽他還在那振振有詞。嚴嵩氣得胡子直顫, 伸手指著他道:"你真是膽大包天, 這是皇上內庫的錢, 不是戶部國庫的!”
"還不是左口袋到右口袋, 那不都一樣嗎?”嚴士蕃不屑一顧道:"不信您想想同屬內帑的兩淮兩浙鹽政, 天下[ 遮天 ]之利, 無過於鹽鐵, 每年可於此項獲利幾千萬兩, 可一年才上繳一百二十萬兩的鹽稅, 皇上怎麽不跟那幫老西兒急呢?”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嚴黨雖然權傾天下[ 遮天 ], 卻吃不到兩淮兩浙的鹽利, 因為天下[ 遮天 ]最強的晉商, 扶植建立了強大的山西官僚集團, 這夥人不顯山不露水, 卻在朝中盤根錯節, 有著強大的同盟軍, 讓嚴黨每次的嘗試都無功而返, 最後隻好罷休。
嚴士蕃很清楚這些人的秘訣所在, 無非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他們憑著雄厚的財力, 資助各地貧寒士子……不只是山西和兩淮, 甚至山東浙江、四川湖廣等地, 都能見到晉商興建的義學;並在各地積極修橋鋪路, 賑濟災民, 讓讀書人普遍對他們抱有好感, 誰要動他們。自然會引起輿情的強烈反彈。
陽光背後總是有陰暗, 何況是惟利是圖的商人, 在積極行善的同時, 晉商集團還以更大的投入, 廣泛賄賂朝廷官員, 尤其是那些不引人注意的中下層官員。這尤其能體現他們的商人眼光, 只要過得十年八年, 那些小官便會升為朝廷要員, 有其受賄的把柄在手中攥著, 也不怕他們會翻臉不認人。
憑著這種雙管齊下, 晉商集團終於確立了磐石般的地位, 不管朝中如何風吹雨打, 都不影響他們的百年老店……
嚴士蕃雖然狂妄自大, 目中無人, 心中卻有揮之不去的恐懼, 那就是一旦老爹有個三長兩短, 他的下半輩子可怎麽辦?冥思苦想之下, 他決定效仿晉商, 壟斷大明的對外貿易, 建立起自己的銀元帝國, 這樣不論將來在朝在野。都會有不可動搖的地位。
所以想讓他承認錯誤, 讓出蘇州, 那是萬萬不可能的。更何況, 皇帝不是已經妥協了嗎?他相信只要過幾天進宮, 軟語相求一番,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嘉靖是不會為難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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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打算等雨停了再進宮去見皇帝, 誰知陰雨綿綿, 竟不停歇。嚴嵩終於忍不住了, 連番催促之下, 父子倆終於冒著細密的秋雨, 乘轎往西苑去了。
嚴家幾乎就在西苑隔壁, 轎子剛抬起來就落下了。
宮門口的守衛一見是嚴閣老的轎子, 馬上通知值房裡的太監, 太監們暗叫一聲晦氣, 趕緊抬著嚴閣老的雙人抬輿, 西苑門口接駕。
皇宮是皇帝家, 大臣在裡面必須夾起尾巴守規矩, 一般都是用兩條腿走的, 但對一些老病大臣來說, 偌大的皇宮就像一場噩夢, 也許還沒見到皇帝, 便已經累死在半島上了。所以皇帝會特旨恩賜一些大臣, 可以使用交通工具。
當然賞賜也是分等級的, 最初級的是‘紫禁城騎馬, 一般閣臣和六部九卿, 只要過了五十, 就會得到此項賞賜。然後是‘紫禁城乘雙人抬腰輿。所謂腰輿, 不過一把特製的椅子。靠背和兩側用整塊木板封實, 隻前方空著讓人便於乘坐, 雨雪天還允許在上面加一覆蓋, 前面加一擋簾, 兩根竿子從椅子兩側穿過, 由兩人用手抬扛而行。雖然十分寒磣, 但從騎馬到坐轎, 無疑是個飛躍, 一般只有親王和老病大臣才能獲此優待。
然而嚴嵩的待遇更高, 嘉靖三十八年正月, 他八十壽誕的時候, 皇帝降下聖旨曰:‘閣老年高佐朕, 愈盡忠謹, 讚事上玄, 竭赤匪懈, 特賜其西苑出入, 乘坐肩輿!所謂肩輿, 其實就是把用手抬著的, 改為用肩膀扛著, 根本沒有區別, 只是坐得更高一些罷了。但就這一點高度上的增加, 可就十分不得了, 因為就連裕王景王這樣的親王。也只能坐腰輿, 比他嚴閣老矮一頭, 這份尊榮可謂是禁中曠古未有的了。
嚴嵩十幾年來, 就一直享坐著這把抬輿, 當值的太監掀起擋簾, 恭聲道:"閣老請坐。”嚴嵩點點頭, 便顫巍巍的坐了進去。
嚴世蕃可沒那個資格乘輿, 太監便拿了一把雨傘, 討好的給他打著。父子倆就這樣一前一後, 在雨幕中進了西苑。
雨越下越大, 還起了風。那風也煞是奇怪。打著旋吹過來, 一下就把腰輿的擋簾給刮了下來。嚴嵩花白的胡須霎時被吹得散亂, 蟒袍也被雨淋濕, 但他絲毫不在意這些, 仍在緊皺眉頭想著心事……
自從嘉靖二十年入職內閣, 這條路他不知走了幾千遍, 陪在皇帝身邊的時間, 要遠遠陪伴自己的家人。七千個日日夜夜、盡心竭力的侍奉下來, 他相信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沒有苦勞也有辛勞, 他相信皇帝會給自己這點面子, 讓自己的兒子能過去這一關。
‘但為什麽我心裡這麽不踏實呢?嚴嵩看一眼被刮走的擋簾, 他不禁暗道:‘這可不是好兆頭, 莫非暗示著, 皇帝再也不會為我遮風擋雨了?如此一想, 他更是心中惶然, 但已經入宮覲見, 豈敢隨意打道回府?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走下去。
‘但願只是我胡思亂想吧……嚴閣老抬頭看看滿天的陰霾, 如是想道。
但在下一刻, 嚴嵩便看不見天了, 他歪頭一看, 原來是嚴世蕃接過雨傘, 給自己遮上雨了。
嚴嵩長長的歎口氣, 將目光投向遠方, 煙雨中玉熙宮若隱若現, 不知自己爺倆會面對怎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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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胡思亂想, 不知不覺便到了玉熙宮前, 陳洪迎出來, 小聲道:"閣老小閣老這是怎麽弄的, 身上都濕了。”
嚴世蕃攙著父親從腰輿上下來, 小聲罵道:"這鬼天氣!”
"趕緊進屋烤烤火吧。”陳洪輕聲道:"陛下還忙著呢, 閣老小閣老先在耳房候一會兒吧。”
"多謝陳公公。”嚴嵩緩緩點頭, 問道:"現在不是陛下的功課時間啊?”
"哦, 陛下心中有些鬱結, ”陳洪小聲道:"正在問神明呢。”說著用夾子往炭盆裡加了幾塊銀炭, 又命人給嚴氏父子端來兩碗紅糖薑湯, 讓他們趁熱喝了。
嚴嵩又一次道謝。陳洪便躬身退出去了, 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刻, 他是能躲遠點就躲遠點。
端著那碗薑湯, 嚴嵩一邊小口輕啜, 一邊將目光投向院子裡, 從熟悉的一磚一瓦上掃過, 最終落在玉熙宮中央, 那株據說有上千年歷史的古槐樹上。
為了防刺客, 宮裡種的樹很少, 像這株‘公卿士大夫樹這般又高又粗的, 更是絕無僅有。它默默的立在那裡, 無聲的傳達著自己的高貴與威嚴, 又像一個忠誠的衛士, 或者忠心的仆人, 日日夜夜的守護在玉熙宮外, 非常討嘉靖皇帝的歡心。
而且嘉靖皇帝十分喜歡, 將這棵古槐與嚴嵩聯系在一起, 時常開玩笑道:"你們倆真像啊, 都那麽老, 都那麽忠心耿耿!”甚至在聖眷隆時, 還對他許諾道:"只要這棵古槐不死, 你嚴家就會永遠的興旺下去。”
所以嚴嵩十分在意這棵樹, 每次來都要仔細端詳一番, 每次看到它歷經千百年的歲月蒼桑, 還枝繁葉茂的十分旺盛, 他心裡便無比滿足, 仿佛它就是自己的象征一般。
但今次看時, 滿樹的綠葉早被秋風掃落, 那偌大的古槐露出了醜陋的虯枝, 看上去就跟枯萎了沒有兩樣。
"唉……”嚴閣老觸景生情, 倍感蒼涼, 他不由自主地撫摸一下自己純白的胡須, 一聲苦笑, 心道:‘也不知明年會不會發出新芽來……
"爹, 您今兒個是怎麽啦?一個勁兒的直歎氣。”嚴世蕃終於忍不住了, 小聲問道。
"唉……”嚴嵩又歎一氣, 輕聲道:"爹的預感不好啊, 似乎這一回, 咱們爺倆沒那麽好過關……”
嚴世蕃不信, 搖頭道:"怎麽可能呢?幾十年來, 多少危難時刻, 咱們父子倆不都這麽過來了嗎?”
嚴嵩看了兒子一眼, 搖搖頭道:"此一時, 彼一時啦……”略一停頓, 仿佛自言自語道:"哪有不枯的古樹, 哪有不變的聖眷?”
"沒那麽嚴重吧?”嚴世蕃咕嘟嘟把薑湯一飲而盡, 擦擦嘴道:"我看皇上的態度, 還是回護咱們的, 可見事情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壞, 老爹您是不是多慮了?”
"也許是我多慮了……”嚴嵩擱下薑湯, 幽幽地歎息一聲:"唉, 聽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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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熙宮內, 嘉靖皇帝頭戴香葉冠, 身穿八卦袍, 正神情肅然的望著乩台上的藍神仙, 他方才已經將問題交給藍道行, 並由其焚燒給紫姑神, 現在就等著神仙來回到了。
只見藍道行赤著腳、披著發, 抽風似的在乩台上神鬼亂舞。袖筒中右手,
卻嫻熟的將掉包的信封打開, 借著誇張的動作瞄了一眼, 便看到了嘉靖的問題——‘弟子精誠敬天, 數十年如一日, 不敢稍有懈怠, 為何天不肯賜弟子之江山風調雨順, 賜弟子之臣民和泰安寧?皇帝這話的大意, 就是我這麽信奉蒼天, 這麽虔誠的一個天子, 為什麽老天爺就不能賜點好日子, 給我過過呢?
藍道行一尋思, 哦原來是在宣泄內心苦悶呢, 心中不由一動, 他知道, 自己等待的機會出現了。一想到這兒, 他的身體顫抖的更厲害了, 篩糠似的擺個不停, 好在本事就是在亂比劃, 倒也不怕露餡。
只是在嘉靖看來, 藍神仙今日的溝通時間要比平常長, 皇帝還自己為他解釋道:‘看來這個問題, 神仙也不好回答啊……
藍道行尋思了很長時間, 終於拿定主意, 心中咬牙道:‘, 就這麽幹了!便猛然施法扶乩!
嘉靖見乩筆終於在沙盤抖動起來, 便瞪大了眼睛, 大氣都不敢喘, 直勾勾的盯著那顯出來的字跡, 心中跟著一個字一個字的默念道:‘賢…不…能…盡…用……不…肖…不…退…爾……”
等那乩筆停下, 十個大字便赫然在眼前:‘賢不能盡用, 不肖不退爾!翻譯成白話, 就是說你治國不能用賢人, 還不把壞人攆走了, 所以國家才遭此報應。
嘉靖看後一陣沉默, 便又寫下一道問題:‘何等不肖之徒, 竟能妨我大明江山?
藍道行收到之後, 便替神仙回答道:‘有一肥碩之人, 渺一目、跛一足, 今日將求見陛下, 此人雖幹練有才, 但下巴翹起, 有克君之相。用此人, 恐怕對皇祚不利……”
滿朝文武相貌千姿百態, 但獨眼瘸腿的胖子只有一個, 那就是嚴閣老的兒子嚴世蕃, 對這一點嘉靖帝自然心知肚明。他雖然迷信到了極點, 卻不是沒頭腦的傻蛋, 他立刻反問道:‘既然此等不肖克天子, 上帝何不震而殛之?這家夥如此可惡, 老天爺怎麽不降雷把他劈了呢?
藍道行的反應也很快, 在沙盤上寫出一行‘神話道:‘上帝殛之, 則益用之者咎, 故弗殛也, 而以屬汝。要是輪到我出手, 那就是你的罪過了, 所以我才把機會留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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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佔卜, 嘉靖的心情卻更加鬱悶了, 他回到精舍中坐下, 念了幾遍《清心訣》, 還是煩躁不寧, 他隻好起身走來走去, 還命人打開一夏天都舍不得開的門窗。
李芳見皇帝心情不佳, 哪敢怠慢, 趕緊讓小太監們把殿門一扇扇的打開, 那門一開, 風驟然間大了起來, 挾著尖厲的呼嘯聲刮進殿來。把窗戶吹得吱嘎亂響, 殿裡的紗幔也亂飄起來, 一下掃倒了一個幾子, 將一個珍貴的瓷瓶摔在了地上, 當場粉碎。
李芳見那紗幔不時往皇帝身上掃去, 這下也顧不上指揮了, 趕緊跑過去, 一把抓住, 拽在手裡。 看著滿屋子紗幔都在獵獵的飛舞, 他趕緊尖聲道:"關了, 都把殿門關了。”
太監們趕緊頂著風, 從裡向外費勁去關殿門。
"不要關。”嘉靖卻淡淡道:"就這麽開著, 讓朕涼快涼快……”
李芳隻好重新下令道:"把門和窗戶支好了, 不許發出動靜, 再過來幾個人, 把紗幔扎緊了!”
嘉靖冷眼看著大殿裡忙碌的宮人們, 突然問道:"今天有求見的嗎?”
李芳一直在裡面陪著皇帝, 不知道外面的情況, 聞言趕緊道:"出去問一下, 今天有求見的嗎?”
一個小太監趕緊頂著風往外跑, 卻在門口與陳洪裝了個滿懷。
"哎呦, 輕著點。”陳洪脾氣不好, 對下面更是極為嚴苛, 但這裡不是發作的時候, 也只能呵斥一句作罷。便對裡面的皇帝施禮道:"主子, 嚴閣老父子求見……”
嘉靖和李芳聞言同時暗歎一聲, 道:‘這扶乩可真準啊!
分割
接著再寫點哈, 不過別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