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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微露魚肚白。響了一夜的算盤聲, 終於在雞叫初遍的時候停了下來。
沈默不知在什麽時候睡著了, 當那節奏感很強的珠擊聲停下來, 他才一下子醒過來, 看自己脫鞋躺在內室的床上, 身上還蓋著被子。他揉揉眼睛, 隔著珠簾看到外間若菡的背影, 正在對那些算帳的女子說著什麽。
沈默心下明白了七八分, 昨夜看他困倦了, 若菡便哄他說, 她學會一種頭部按摩的方法, 可以提神清腦, 一晚上不犯困。沈默聞言大喜, 便躺下讓若菡表現一番, 誰知被她在腦袋上一陣柔柔的捏按, 竟很快香甜的睡過去了。
想明白前因後果, 沈默心中升起一陣的暖意, 面上也火辣辣的, 暗道:‘明明我才是事主, 卻成了唯一一個呼呼大睡的。聽外面快要結束了, 怕被那些女子笑話。於是便繼續裝睡不起身。
外間裡, 若菡對忙了一夜, 面色疲憊的十個女子輕聲道:"辛苦了, 今夜不是你們分內的差事, 待會兒去沈安那裡, 每人從內帳支取十兩銀子, 我再給你們三天假, 好好休息休息。”女子們雖是極高薪, 每月二十兩的薪水, 現在一下能得半個月的獎勵, 當然十分開心, 於是小聲謝恩、高高興興的出去了。
待那些女子都出去, 若菡將桌上的一摞紙規整起來, 拿在手裡, 小心掀開簾子, 見沈默仍在熟睡, 被子卻被踢到了一邊, 她便輕手輕腳的過去, 彎腰想給沈默蓋好了。誰知他竟睜開眼睛朝自己賊笑, 還沒反應過來, 若菡便被他拉倒在胸前, 緊緊抱在懷裡。
若菡先是一陣羞急, 卻聽他在自己耳邊柔聲道:"謝謝你, 忙了一晚上累壞了吧。”若菡最受不了這種不經意的甜言蜜語, 登時手腳無力, 隻想跟他緊緊貼在一起。當然, 閉眼享受這片刻的溫存前。她還是用余光看了看外間的門, 見是緊閉著的, 這才放了心。
甜蜜的時光是飛快的, 轉眼便雞叫三遍, 若菡怕他耽誤了公事, 用偌大的毅力從他身上起來, 道:"老爺起身梳洗一下, 吃點早飯得進宮去了。”
沈默卻不著急, 雙手抱在腦後, 微笑道:"這麽說, 為夫的難題已經被夫人解決了?”
"大老爺的吩咐, 妾身安敢怠慢?”若菡輕笑一聲, 將那疊紙送到沈默面前道:"所有的款項出入, 都已經查明列出, 您真得去問問那些人, 把朝廷的錢全都搬到自己家裡, 難道就不怕遭報應?!”
沈默接過那疊紙, 細細閱讀起來, 不一會兒, 面色便十分嚴肅, 看完後。對若菡常舒口氣道:"有了這東西, 就可以送嚴黨下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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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朝是沒有早朝的, 一般的事務, 都是君臣通過上諭和奏章, 進行書面交流, 只有遇到些頂重要, 或者需要當面溝通的事情時, 大臣們才可以來西苑求見皇帝。但嘉靖性子十分的閑散, 每天至多見三五個大臣, 有時候不高興了, 還可能一個都不見。所以想要奏事的大臣, 都會趕在西苑卯時開門前, 早些來到宮門外, 在低矮簡陋的值房內等待, 以求能佔個好名次。
塗立來的有點晚, 等他進到值房時, 裡面已經坐了三四個大臣, 大家都知道他面聖的目地, 便旁敲側擊試探他的口風, 想知道小閣老的案子, 最終是如何發落, 好在面聖時有所表示。
但塗立口風甚緊, 一句有用的也不肯透露, 讓幾位大人心癢難耐, 更想知道究竟了。正在這時, 一臉微笑的沈默也來了。
對於他的出現, 塗立十分驚訝, 道:"沈大人, 你來幹什麽?”
沈默朝他一絲不苟的行禮。道:"塗公真是貴人多忘事, 您忘了我們約好今天一起面聖嗎?”
塗立有些迷糊道:"我們約好了?”
"當然了。”沈默笑道:"難道我還會造謠不成?”
遇上這種無賴, 塗立還能說什麽, 為了保持部堂高官的風度, 他隻好閉口不語。
塗立的沉默, 在其他人眼中, 就是默認了, 於是又把沈默圍上, 紛紛問他道:"沈大人, 透露一下嘛, 這次小閣老是凶是吉?”
沈默卻搖頭道:"我不知誰是小閣老。”
眾人心說:‘呵, 還矯情上了呢……但說就比不說強, 於是解釋道:"就是工部尚書嚴世蕃, 你總知道這位吧?”
"知道。”沈默點點頭, 看一眼塗立道:"以塗公所說為準。”
"嗨……”眾人喝個倒彩道:"塗大人是徐庶進軍營, 一言不發, 我們才問你的。”
"既然塗大人不說……”沈默朝眾人歉意笑笑道:"那我也不能明說, 就打個鋒機吧, 七個字, 雲在青天水在瓶……怎麽理解是諸位的事, 都與下官無關。”
眾人聞言尋思一會兒, 都道:"看來小閣老是安然無恙了。”便看向塗立道:"是不是啊, 塗大人?”
塗立這下非得有所表示了。有些不悅看沈默一眼, 頷首示意沒錯。
一時間, 屬於嚴黨的兩個大臣, 都面露欣喜之色, 而剩下一個則是徐黨的, 有些沮喪的問沈默道:"那鄒應龍怎麽辦?他可是丙辰科的。”言外之意, 你怎麽能為了巴結嚴世蕃, 而出賣同年呢?不怕天下[ 遮天 ]人恥笑你?
"我都說了, 雲在青天水在瓶, ”沈默淡淡道:"你們說他會不會有事?”
"難道他也沒事兒?”這下眾人糊塗了, 彈劾不是過家家。而是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 既然嚴世蕃沒事兒, 那彈劾他的鄒應龍當然該倒霉了。
沈默笑道:"雲在青天水在瓶, 怎麽會都沒事兒呢?”幾人還是不明白, 想再問, 沈默卻不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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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到, 大臣們開始依次覲見, 談話告一段落, 朝房中肅靜下來。不一會兒, 值房裡只剩下沈默和塗立兩個了, 塗立這才慍怒道:"沈大人, 你有些妄言了吧!”
"下官不知大人何意。”沈默笑道:"難道我說什麽不該說的話了嗎?”
"你為何把結果提前告訴他們!”塗立氣憤道:"他們打聽的目地, 就是想在皇上那裡表現表現, 要是都說小閣老的好話, 皇上定會怪咱們口不嚴的!”
"不會的。”沈默很肯定的笑笑道。
"你那雲在青天水在瓶, 到底是什麽意思?”塗立問道, 心說待會兒我好跟皇上那告一狀。
"雲是雲卿, 鄒應龍的字。”沈默倒沒跟他賣關子, 淡淡道:"鄒應龍青雲直上, 被他彈劾的人, 則如雨水從雲端跌落, 被關在瓶子裡。”
塗立這下聽明白了, 登時失去風度道:"咱們不是說好了, 一切查無實據, 實屬鄒應龍誣告嗎?昨後晌結案的時候, 你不是沒有異議嗎?!”
"昨後晌沒有, 不代表昨晚沒有, ”沈默面不改色道:"我昨晚重理了相關帳冊, 真是不查不知道, 一查嚇一跳, 還真讓我逮著了幾條大蠹蟲!”
塗立霎時變了臉色, 難以置信的盯著沈默道:"莫把我當成三歲娃娃, 那麽多的帳目, 你怎可能一夜理清?”
"雖然因為時間有限, 沒有查清所有資金的流向, 但至少其中八十萬兩銀子的來龍去脈, 我已經弄明白了。現在簡單記述下來, 為塗公誦。”沈默說著掏出一張紙片, 便朗讀道:"嘉靖三十八年三月, 嚴世蕃批工程款五萬兩, 以采購官瓷之名義, 經日昇昌錢莊, 匯入江西景德鎮, 此後在一年之內, 又以同樣名義, 分三次向江西匯款, 共計十五萬兩;至完工時, 工部僅收到一批, 標價為五萬兩的景德鎮官瓷, 但在工部的結算帳冊上, 卻標注貨款兩清, 將十五萬兩的余款一筆勾銷!”
看一眼面色變得蒼白的塗立, 沈默繼續念道:"嘉靖三十七年二月, 工部撥款五十萬兩, 令雲南布政使司采購各種名貴木材, 至工程完工時, 雲南布政使司, 共往京城發送各種木材共計二十五萬兩, 並通過民間海運、軍船護航的方式, 運抵京城, 向海商及閩廣水師支付相關費用五萬兩, 余款三十萬兩, 則轉入南昌日昇聯, 收款人是嚴世鐸, 嚴閣老的堂侄!”
如果說上一條隻讓塗立坐立難安, 那這條就讓他險些暈厥過去。因為它直接證明了, 塗立懷中的‘造船費資頗靡論, 再沒法站住腳。見沈默還要念下去, 他終於頂不住了, 嘶聲喊道:"不要念了!”
沈默的臉上, 仍然掛著萬年不變的和煦微笑, 聞言便收了聲, 靜靜望著塗立。
兩人長時間的對視著, 只是一個人的目光平靜似水, 另一個的卻充滿了驚懼猶疑。終於, 那個怯懦的撐不住了, 滿臉哀求的朝沈默作揖, 小聲道:"沈大人, 您不能玉石俱焚啊。”
"誰是玉, 誰是石?”沈默淡淡道。
"當然您是玉, 那些人是石頭了。”塗立滿頭大汗道:"大家心知肚明, 您能說清楚那八十萬兩, 他們也能說清另外七十萬兩, 您要是把事情鬧大了, 他們肯定也會把事情捅出來, 他們固然會倒霉, 可宮裡的顏面何在?彼時皇上震怒, 你我焉有好果子吃?”
"塗公這話, 恕在下不能苟同!”不知何時, 沈默換上了一副耿直無比的面孔, 義正言辭的對塗立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聖人教我們做正人君子, 豈能因為個人的禍福, 而違背自己的人格, 損害國家的利益?!”
塗立心說:‘真沒看出來, 這還是位熱血青年哩……去歲在宣府城, 他就領教過沈默的二杆子勁兒, 想不到這次又被他給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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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真的二嗎?當然不是, 而是他找到了對付無賴的方法, 那就是比他更加二!
你嚴世蕃不就是摸準了皇帝丟不起臉, 所以才有恃無恐要挾有司, 敢把我的醜事抖出來, 我就讓皇帝下不來台。地道的市井無賴做派, 卻十分的有效, 讓一切高級的智慧都失了效。
對付這種無賴, 就只能比他更加無賴, 但這種手段是官場的大忌, 會被人唾棄的。嚴黨一夥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已然名聲敗壞, 當然不在乎再被唾棄一次, 可審案的官員受不了啊, 哪敢以毒攻毒?
沈默在一夜的靜思之後, 終於想起還有一種人, 能治得了無賴, 那就是具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二杆子精神的直臣諫官。其實這些人本質上, 與無賴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佔據了道義的高度, 無賴就變成了視死如歸、一往無前!只要我認定的事情, 就要堅持下去, 死都不回頭!
不讓步碰讓不回頭, 就要比一比誰更硬、誰更二了。
沈默當然沒有視死如歸的精神, 但不妨礙他假裝一回丹心直臣, 展示一下自己的硬度, 跟嚴黨比一比誰更能撐得住。當然是他更能撐得住, 因為對他來說, 只會觸怒皇帝、並未觸犯律法, 所以最壞的結果不過是罷官返鄉, 並不會累及妻子, 更不會身敗名裂。相反, 還會獲得巨大的聲望, 從此活在人們的敬仰中。
但嚴黨無法承受其後果, 他們將會在皇帝的震怒中, 被杖責下獄、抄家殺頭, 甚至禍及子孫親朋……這不是杞人憂天, 趙文華人都死了, 家產都被抄光了, 皇帝還責令他的兒子繼續賠償, 不還清絕不算完。
而且更可怕的是, 牆倒眾人推, 以往做過的壞事難免被人清算, 那可真是萬劫不複了。
沈默通過一個巧妙的換位, 將嚴黨博弈的對手, 從皇帝換成了自己, 讓嚴黨一下子從要挾者, 變成了被要挾者——而且絕不敢跟他玉石俱焚!
很快, 塗立也想明白了裡面的道道, 知道嚴黨固然可以要挾皇帝, 但絕對沒法要挾沈默, 如果沈默真要把事情大白天下[ 遮天 ], 那損失最慘重的, 還是他們自己。
他定定看著沈默, 幽幽道:"沈大人不像是那種渾人吧?”
"如果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就是渾人?”沈默冷笑道:"那我寧願一渾到底!”
"您真的會不顧一切?”塗立艱難道:"您是六首及第, 不到三十歲四品大員, 有無限美好的前程……”
"不必說了。”沈默一抬手, 打斷他道:"再美好的前程, 也比不了心靈的美好!”說完這句, 他都快吐了, 心說我怎這麽惡心呢?
但對面的塗立都快哭了, 在那裡近似於哀求一般, 如果不是隨時都會有人進來, 他非給沈默跪下不行。沈默卻板著臉, 一點反應都欠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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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 有內監進來了, 小意道:"二位大人, 輪到你們了。”
沈默朝塗立笑笑道:"塗公, 請。”
塗立卻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面色變了數變, 最終一咬牙, 一跺腳——竟抱著肚子‘哎呦呦的叫起來, 嚇得那小太監趕緊上前扶住, 關切道:"您老這是怎麽了?”
"可能是早晨吃壞肚子了, 絞得生痛!”塗立一邊說著, 一邊偷眼瞧著沈默道:"我實在堅持不住了, 必須得回去了, 勞煩公公跟宮裡告個罪, 我回頭就上書請罪!”
"那成, 那成……”小太監自然應允, 這種事雖然少見, 但也不是沒有, 總不能讓大臣面聖時拉一褲子吧?
得到太監的允許, 塗立便滿臉祈求的看向沈默道:"沈大人, 今兒是實在不成了, 咱們還是明天再來吧。”
沈默心中冷笑, 知道他是想用屎遁逃過這一劫, 然後去找嚴世蕃、何賓等人問計。可今天沈默存心打塗立個措手不及, 當然不能讓他走了, 必須趁熱打鐵, 隔夜就不靈了!便一臉關切道:"塗大人病了, 就趕緊回去看醫生[ 超級醫生 推薦閱讀此書 ], 您放心這裡有我, 我會幫您向皇上說明的。”
"啊, 你不走啊?”塗立一驚之下, 險些露了餡, 趕緊‘哎呦哎呦的掩飾起來。
"塗大人病糊塗了。”沈默笑道:"我又不鬧肚子, 為什麽要回去。”說著朝那小太監一拱手道:"皇上傳召不敢怠慢, 勞煩公公照應一下塗大人, 下官先走一步了。”
這話合情合理, 小太監自然答應。見沈默往外走, 塗立終於慌了神, 一把衝上前, 拉住沈默道:"等等, 我跟你一起去!”他終於知道, 別想攔下沈默了, 隻好先跟上再說。
"您肚子不疼了?”沈默戲謔道。
"比起見皇上來, 這點痛算什麽!”塗立面目猙獰道。
分割
今天發的早點,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