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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王府。濃綠之中蟬聲愈響, 一陣陣讓人煩躁, 好在有了淙淙溪流般的琴聲, 才把人的心靈安撫下來。
彈琴的是李氏, 她的琴技大有長進, 聽上去已經似模似樣, 她一邊望著眼前的王爺, 一邊為他彈奏蘇大家剛教的《瀟湘水雲》, 希望能為他解一絲憂, 但麗人自己的面上, 也有化不去的淡淡擔憂。
對面的裕王瘦了, 他穿一襲斜領大袖的明黃絲綢直裰, 卻更顯得形銷骨立, 衣帶漸寬, 都能看出眼窩來了, 他安靜的坐在涼亭下的搖椅上, 似乎是在聆聽琴聲, 但一雙眼睛卻不時望向濃蔭處的小徑, 顯然是心不在焉。
見自己的琴聲作用了了, 李氏有些氣餒的停下彈奏, 輕聲道:"王爺且寬心。高師傅、沈師傅、張師傅他們都是絕世高人, 既然說沒問題, 那就一準沒問題。”
"孤知道啊……可孤還是心裡忐忑啊。”裕王長長歎口氣道:"孤最近讀《大乘讚》, 上面有一句‘但無一切希求, 煩惱自然消落, 也許是孤的希求太多了吧。”
"王爺, 不是妾身說您, ”李氏輕聲道:"您還年輕, 不應該老看佛經之類的書, 會讓您太……消沉的。”
"呵呵, 不礙事的。”裕王笑道:"幾位師傅說過, 米養人書也養人, 孤的性子恬淡, 看這類的書, 能固心性、養神氣, 不無裨益。”
"可您是大明的皇長子啊, ”李氏不同意道:"應該為將來的責任做好準備, 幾位師傅不都說過, 您應該多看看《通鑒》之類的書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 孤一看那些勾心鬥角, 爾虞我詐, 就頭疼的厲害。”裕王苦著臉道:"還是把這些煩心的事兒, 都留給師傅們吧, 孤就想過幾天安生日子。”
李氏聞言都驚呆了, 她雖然早知道王爺不熱衷權利, 卻想不到他竟消極若斯, 不由吃驚道:"王爺。您不是開玩笑吧, 臣妾看您的鬥志挺足呀?”
"唉, 還不都是給逼的?”裕王浮現痛苦的神情道:"我那弟弟如狼似虎, 如果他繼得大統, 哪怕我退避三舍, 也難逃他的毒手, 我若不爭, 就連命也保不住;我若爭了, 卻可以讓我們兩個都保住命。”這個道理, 高拱用了五年才讓他明白。但裕王的心始終糾結, 他含著淚艱難道:"可憐生在帝王家, 父母兄弟全都變了味, 如果可能, 我寧肯生在你那樣的普通人家。”
李氏黯然, 過一會兒才掩口笑道:"既然如此, 王爺以後對自己的妻兒可要好些。”
"呵呵……”裕王被她逗笑了, 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個道理我是知道的?”
李氏剛要回話, 卻突然變色, 竟捂著嘴巴彎腰作嘔起來。
裕王卻沒覺著被藐視了, 而是一臉關切道:"來人啊。娘娘害喜了。”李氏這月沒按時來身子, 裕王已經讓王府的女醫看過了, 說她很可能是懷上了……正是因為這個好消息, 才會讓高拱等人下決心搏一把, 才會有了雷雨夜的飛火流星。
據王府的目擊者說, 是夜雨大風狂, 伸手不見五指, 但突然天光大亮, 有五彩祥雲籠罩王府, 然後降下一道火光, 正落入後府李娘娘院中, 然後便是一聲地動山搖, 所有人都被震翻在地上。
是夜, 院中流光溢彩、變幻多姿、並伴有風雷聲, 人們以為有神仙下凡, 都不敢露頭, 直到天亮時, 光華漸漸暗淡, 才敢出來查看, 結果看到院中出現一個還冒著白煙的大坑。人們大著膽子湊過去一看, 便見一個直徑有三四尺的赤色大圓球, 靜靜躺在坑底。
裕王命人到坑下去看, 發現圓球上還有些蝌蚪似的 , 渾然天成、不似雕琢。雖然誰也不認得, 但經過幾位師傅辨認, 得出一致結論, 隕星從天而降, 上面的 必是天書, 定然帶來上蒼的指示。必須立即通知皇帝。
嘉靖聞言果然十分重視, 先後三次派太監和欽天監來查看, 最後還命人將那‘天降神物運回宮裡, 並將上面的 拓下來, 向天下[ 遮天 ]飽學之士、方外之人求教, 希望有誰能夠認出來。
但過去大半個月了, 還是無人能認出來。見遲遲不見對此物定性, 京城裡又冒出些別有用心的言論, 說別看那玩意兒現世的動靜挺大, 還不知是什麽呢?許是什麽災星妖物也說不定。
正是這些說法, 讓裕王爺坐立不安, 心驚肉跳, 心說先生啊先生, 你們可別讓孤玩火自殘啊……便一連三番的讓馮保進宮去打聽消息。
沒幾天, 馮保稟報道:"聽說皇上把藍神仙給請回來了, 原來這回是李公公出的正主意:‘既然是凡人不認得的天書, 那神仙當然認得了, 咱們問問神仙不就得了?皇上聽了, 大點起頭, 道:‘對呀, 我怎麽忘了藍神仙呢?他定能幫我從神仙那問出答案來。便傳下聖諭, 速速招藍神仙進宮。”
裕王便開始每日關心藍道行的行程, 知道有一天。馮保稟報道:"聽說藍神仙已經進京了, 馬車直接開進西苑, 這會兒正跟皇上說話呢。”說著感歎道:"從嶗山到北京, 一千二百裡的路程, 那腳程可真夠快的, 從接到聖旨到進京, 統共才用了七天時間。”
裕王哪管他用了幾天, 他隻想知道, 藍神仙扶乩的結果, 但馮保說, 藍神仙今日累了。不能施法, 得歇一日, 等明天才行。
於是等到今天, 天還不亮, 裕王便把馮保攆出去, 讓他去探聽消息, 自己則茶飯不思的等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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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王爺的召喚, 遠處侍立的婢女趕緊過來, 又是端茶遞水, 又是輕拍慢揉, 終於讓她緩過勁來。李氏用香帕掩口, 輕聲道:"讓王爺擔心了。”
"沒事沒事, 現在天大地大你最大!”裕王關切道:"怎麽樣, 感覺好些了嗎?”見李氏點頭, 他又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孤都跟你說過了, 有了身子就別彈琴了, 累壞了怎麽辦?”
李氏搖搖頭道:"不累……”
"不累怎麽還吐成這樣?”裕王道。
李氏低頭小聲道:"這陣子老吃酸, 胃裡都冒酸水了。”自從查出有喜後, 她是頓頓離不開酸, 什麽菜都放醋不說, 零食也換成了酸梅、青蘋果之類的, 幾乎整天酸倒牙。
聽她忍不住投訴, 裕王不好意思道:"都說酸男辣女嘛, 你且忍耐些時日, 等為孤王生出世子來, 就不用再吃了。”
這時, 馮保的身影出現在小徑上, 快步走過來道:"王爺, 好消息。”說著看看四周服侍的宮人, 道:"你們都下去。”待宮人們都退下, 他才一臉討好的湊近了, 眉飛色舞的講起了宮裡發生的事情:
卻說那藍道行在經歷磨難後, 似乎頓悟了什麽, 至少嘉靖看起來, 他現在這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頗有當年邵元節、陶仲文二位天師的風采, 顯然功力更加深湛了。已經交談起來。發現更了不得, 藍神仙說的話玄之又玄, 自己竟有些聽不懂了, 便更加確信, 此人修為精進了, 不由十分羨慕, 於是請教心得。
藍道行道:"放下諸般執念, 一顆道心通明, 修行自然精進。”
這句話嘉靖能聽懂, 但他做不到, 因為他沒法放下一切——修煉是為了當更長時間的皇帝, 如果不讓他當皇帝, 修煉還有個屁用呢?
於是有些怏怏的皇帝, 隻好請藍神仙破解那八字天書。藍道行說今兒累了, 不夠法力跟神仙溝通, 還是睡一覺, 等明天再請神吧。
轉眼便到了第二天, 藍道行休息好了, 便沐浴焚香, 赤足散發, 手持法器, 登上了高台。
嘉靖一看, 他的左腳竟然一個趾頭都沒了, 兩條腿上的傷痕更是深可見骨, 不由打個寒噤。再仔細看他的雙手, 也各少了兩個指頭, 怪不得昨天見他一直將雙手攏在袖中, 還以為是在擺高人的架子呢。
嘉靖沉聲問道:"天師這身傷, 是怎麽搞得?”
"在東廠詔獄裡落下的。”藍道行淡淡笑道:"那地方可比閻羅王的十八層地獄還可怕, 若不是還有些修為, 貧道也不可能逃得性命。”
"陳洪這廝, 竟然如此狠毒!”嘉靖咬牙道:"來俊臣也不過如此吧!”說著道:"朕把他找來如法炮製, 給天師消氣!”便也更加堅定了, 不讓陳洪掌握廠衛的決心。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藍道行搖搖頭, 一臉余悸道:"而且貧道遭此無妄, 八成是平時泄露天機太多, 所以才遭天譴, 因此才會向陛下請辭的。”
"那這次, 不會遭天譴嗎?”嘉靖十分讚賞他的人品, 愈加覺著藍神仙愈發像神仙中人了。
"這次不會。”藍道行笑道:"臣數日夜觀星象, 發現紫微星域異常明亮, 應主皇室大興, 又聽說京城有天書降下, 便知道此必乃上天有聖諭降下, 貧道代天傳旨, 是功德也, 陛下不必擔心。”
"那就好。”嘉靖放心了, 道:"辛苦藍神仙做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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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道行已經不跳大神好久了, 因為他雙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斷掉了, 玩不了快進快出的障眼法, 也就沒法再偷拆人家的問題看了, 好在這次早就知曉、無需拆看。
只見藍道行站在高台之上, 點著了幾張符紙, 朝高空中念念有詞後, 便將拓有那八字天書的信箋在蠟燭上燒盡, 然後抽出乩筆在空中揮舞幾下, 抽風似的一陣哆嗦, 那乩筆便脫手而出, 卻不墜地, 而是自己舞動起來, 最後懸停在藍道行的面前。
這一套, 嘉靖皇帝是見慣了的, 心說:‘下一步就該是請神仙寫字了吧。
誰知這次藍道行推陳出新了, 他沒有立即指揮乩筆往沙盤上飛去, 而是從懷中摸出個酒瓶, 喝下一口烈酒, 朝那乩筆猛地一噴, 筆上便燃起了耀眼的火。這才朝沙盤一指, 燃著火的乩筆猛飛過去, 落在沙盤上, 竟將沙粒也引燃了, 整個沙盤都被熊熊大火籠罩。
嘉靖看了既激動又擔心……激動的是, 藍神仙搞出這麽大的動靜, 看來法力精進, 不愁破解不了了;擔心的是, 可別再把紫光閣燒了, 那朕可真沒地兒去了……
當火勢減弱, 藍道行這才深吸口氣, 吟道:"八月濤聲吼地來, 頭高數丈觸山回。須臾卻入海門去, 卷起沙堆似雪堆!”最後大聲吼道:"吹!盡!狂!沙!始!到!金!”便大袖一卷, 撲滅了火苗, 道:"陛下請上前觀看!”
嘉靖便湊過來, 就見那沙盤已經燒不見, 上面的沙粒也看不見, 只剩下八個金光閃閃的八個大字!這次是工整的篆體, 他當然能看懂, 面色激動的失聲道:"這真是上天的啟示嗎?!”
藍道行微笑著點點頭, 朝嘉靖施禮道:"恭喜皇上, 賀喜皇上, 吉兆啊!”
嘉靖反覆念叨著這句話, 喜得連連點頭道:"真是天賜祥瑞, 吉兆啊吉兆!”便大聲對侍立一旁的黃錦道:"快, 快去把徐階, 各部尚書侍郎, 翰林院國子監的大人都找來……把朕的兒子也叫來吧。”又對李芳道:"吩咐下去, 在紫光閣大擺筵席, 招待諸位大人, 共賞祥瑞!”
老太監和大太監連聲道喜, 便顛顛的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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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有召, 誰敢怠慢, 大臣們趕緊從四面八方趕進宮裡, 不到午時, 紫光閣便坐滿了人, 兩位王爺, 兩位閣老, 以及諸位部堂大人, 翰林院國子監的飽學之士們, 都已經各就各位。他們小聲的竊竊私語, 目光卻都不時瞟向大殿中央處, 那個從天而降的飛火流星, 以及邊上的一張蓋著紅綢的方桌。據消息靈通人士傳說, 藍神仙已經為皇帝破譯了天書的內容, 應該就在那紅綢底下。
所有人都在猜測, 到底是哪八個字, 但他們都知道, 應該是好事兒, 不然皇帝不可能如此大擺排場。幾位擅長逢迎的大臣, 已經開始搜腸刮肚, 準備謎底一揭曉, 就致以最熱烈的馬屁。
但有‘馬屁第一之稱的袁部堂……哦, 不, 袁閣老, 卻臉色鐵青的坐在那兒。旁人以為他被腹中的如潮馬屁憋成這樣, 殊不知袁煒是滿腔的憤懣與驚懼, 哪還有心思拍馬屁?
他僅用一年時間, 便從侍郎入閣, 創下了歷年的記錄, 人都說他是扶搖直上, 春風得意, 他卻啞巴吃黃連, 有苦自己知……自從春闈後, 徐閣老對他是百般拉攏, 千般蜜語, 真把他哄得昏了頭, 以為徐階想跟自己修好, 好搭上景王那條船了。
比較一下嚴黨和徐黨的形勢, 袁煒便一屁股坐到了徐階這邊, 狠狠的坑了嚴世蕃一把, 徐階才能一鼓作氣, 將嚴家父子趕回老家。事後論功行賞, 他果然順利入閣。正當他滿懷著希望, 準備大展宏圖時, 現實卻給了他響亮的耳光——徐階將停止‘納援的回文, 趕在他正式入閣的前一天發出, 擺明了就是不想讓他搶功。
當袁煒氣憤的找到徐階, 問他為什麽不等著自己一起簽發呢?徐階笑道:"上諭都是皇上簽發的, 我們內閣只不過是些大秘書, 說了不算的。”
‘甭跟我來這套!袁煒心中大怒道:‘我又不是第一天當官, 還不知道這些事兒都是內閣說了算, 皇帝那裡不過走個過場?但考慮到自己剛入閣, 還是忍下這口氣, 悶聲道:"希望下次閣老能跟我商量!”
徐階淡淡笑道:"一定一定。”卻也暗暗生氣道:‘我當了十年的副相, 也沒敢跟首相這樣說過話!
袁煒認為自己應該受到